疼痛在腦袋裏不停遊走,就像有人拿絞肉機在絞我腦漿
2025年8月7日,我打包了一些隨身物品,帶上了工作電腦,雄赳赳氣昂昂地踏上了去醫院的路。
一般人住院可不會像我這麼輕鬆愉快,但我開車去醫院的路上,覺得天格外藍、花格外紅,就連盛夏的太陽都沒有那麼毒辣了,因爲我即將開啓與偏頭痛相愛相殺十五年的新篇章。
我與偏頭痛糾纏了15年
我與偏頭痛的糾纏開始得太早了,甚至早於我的初戀,從13歲開始我就被它纏上了。在後來的15年裏,靠着無數次發病摸索出的經驗,以及成爲醫藥人之後的系統性研究和學習,我對偏頭痛的瞭解可謂“集各家之大成”。
我屬於有先兆的偏頭痛,先兆爲視覺性的。發病前我能非常明確地感知到視覺的變化,其中一個變化是畏光,其他變化不是特別好用言語描述。只要一出現這樣的變化,我就知道自己要發病了。
另外,我的偏頭痛有比較明確的家族遺傳性,目前我父親這一邊的親人中,所有在世的女性都有從青春期開始出現的嚴重偏頭痛。誘發我偏頭痛發作的因素也很多,包括但不限於某些食物、酒精、焦油、睡眠不足……
偏頭痛雖然叫偏頭痛,但我發作時並不是真的只有一側頭痛。發作時,我是整個腦袋遊動性的跳痛和脹痛,像有人用絞肉機絞你的腦漿。一旦發作,如果不進行藥物干預,疼痛根本不會停下來,不斷累積、痛到嘔吐,直到我躺到牀上昏睡着。說是昏睡,其實更像是痛暈過去,躺在牀上腦袋裏的絞肉機也並不會停下,真恨不得有人當場敲暈我。從昏睡中醒過來就是第二天早晨了,偏頭痛消失的我神清氣爽,覺得人生只要沒有偏頭痛怎樣都可以。
回顧過去的十五年,最大的感觸是,忍耐果然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單純疼痛總不被我們認爲是疾病,而表達疼痛和因爲疼痛尋求幫助更會被看作是“嬌氣”,是“矯情”。疼痛是一件無比主觀的事情,沒有偏頭痛的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爲什麼偏頭痛會讓人想死。明明頭痛類疾病已經是世界衛生組織認證的前三大致殘疾病之一,明明我的症狀如此嚴重,但從確診偏頭痛到能喫藥控制,我等了整整7年,還是在我出國留學之後。
我是在美國留的學,大二那年,因爲吸入了過多從暖氣管道里傳來的二手大麻(非常具有美國特色的誘因),我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偏頭痛。我痛到在牀上不停地嘔吐,胃裏早就沒有東西,吐出來的都是膽汁。被嚇壞了的閨蜜趕緊叫了救護車,把我送到了學校附近的醫院,掛了一整夜水。
第二天出院的時候,我拿到了一份寫着“Migraine(偏頭痛)”的診斷報告,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這個糾纏了我數年的惡霸的名字,原來並不只是像媽媽說的:“小孩子怎麼會頭痛呢?你就是想得太多。”
在那之後,我又經歷了喫非甾體類鎮痛藥導致的胃出血;去北京協和醫院就診後,我開始使用曲普坦類藥物,前四年確實很好地控制了我發作時的症狀,但四年後藥物就開始不那麼有用了。我還查過是否是卵圓孔未閉導致的偏頭痛,但這不是我的病因。
後來我再也沒找到過特別有用的對抗偏頭痛的方法,每年我都會經歷數次藥物無法控制的、劇烈的偏頭痛發作,只能半夜去急診掛水。我對掛的水也很敏感,每次都得忍受半小時小刀刮靜脈的酷刑,於是我只能掐自己大腿來緩解。每次掛完水的第二天,我大腿上青一片、手背上黃一片。去得多了,急診神經內科的醫生都認識我了,每次半夜看到痛得行動語言都困難的我,就直接擺擺手讓我別說了,開了單子直接掛水去吧。
去年,我無比期待偏頭痛治療新藥瑞美吉泮能在國內上市,併成爲我新的救命稻草。在此期間,我還參與了一本藥物化學教材中關於瑞美吉泮章節的撰寫。也就是在這時,上帝給我悄悄開了另一扇窗——疼痛科。
我參編的藥物化學教材丨作者供圖
毫不誇張地說,我願稱疼痛科爲人類之光
我是一個很容易出現疼痛的人,除了偏頭痛我還經歷過很多莫名其妙的疼痛。2024年夏天,我第一次走進疼痛科,其實並不是因爲偏頭痛。
當時,我因爲焦慮軀體化導致的右手小臂麻木疼痛在精神科就診,候診的時候隔壁診室就是新開的疼痛科,門口還放着疼痛科的介紹——“疼痛是人類的常見疾病之一”。這竟然是一個專門解決疼痛的科室!我立刻就掛了疼痛科的專家號,在告別了精神科醫生之後,立即鑽進了疼痛科的診室。
我開始給疼痛科的主任講述我這十幾年來與疼痛抗爭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醫生對着病人兩眼放光。主任非常詳細地瞭解了我過去曾出現的所有疼痛的歷史,聊了半個多小時,主任一邊飛快地在電腦上記錄我的病歷,一邊說“你來我們這兒就對了”。
結合我當時焦慮、常年失眠和偏頭痛的情況,主任向我推薦了一種叫做星狀神經節阻滯的療法,通過在星狀神經節的位置注射低劑量利多卡因來重置交感神經和副交感神經之間的平衡。主任認爲我的易痛體質和失眠焦慮,可能都和交感神經過度激活有關,阻滯交感神經可以調節自主神經系統。
作爲一位醫藥人,我知道一次注射的利多卡因劑量其實非常少,而且利多卡因是一種使用多年較爲安全的麻醉劑,抱着試試的想法,我立刻就決定接受治療。治療過程看着很嚇人,但其實沒有什麼痛苦,主任在超聲的引導下,找到我頸椎第五、第六節中間神經節的位置,從特定位置下針,用一根很長的針直接將利多卡因注射到星狀神經節,整個過程中的疼痛對我來說非常輕微。
阻滯成功的標誌是在注射之後的半小時內會出現霍納反應,注射側的眼皮會下沉、瞳孔會縮小,面部發紅發熱卻無汗,一般15~20分鐘後就消失了。
阻滯完的當晚,困擾我一個月的右臂麻痛和失眠都消失了,我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醒來,我白天的精神很好,沒有睏倦、沒有乏力、沒有情緒低落。常年失眠的朋友都知道,如果可以睡個好覺,我們做什麼都願意。
後來我接受了完整療程的星狀神經節阻滯治療,也就是需要隔一天扎一針、連續扎十針。
治療期間,由於我皮下脂肪較少、解剖學結構清晰,經常在留觀的時候被當作疼痛科超聲學習的素材,疼痛科的醫生和護士們圍着我、觀察我肩頸與手部的動脈、靜脈、神經節。
但星狀神經節阻滯治療也不是一下子就解決我所有問題的神奇技術,雖然當時我沒有服用精神科開的抗抑鬱和抗焦慮的藥物,但入睡困難的時候還是會服用唑吡坦,也一直在接受心理諮詢。但不管是服用唑吡坦的頻率,還是情緒問題,在接受阻滯治療後都有明顯的改善。
說實話,我原本並沒有期待阻滯治療能夠改善我的偏頭痛,但接受完治療後差不多9個月的時間,是我人生中偏頭痛發病頻率最低的一段時間,偶爾發作也可以靠對乙酰氨基酚控制住,像之前那樣口服藥物無法控制必須要去掛水的情況再也沒有發生,就連我先生都感嘆這段時間聽我提起頭痛的次數明顯變少了。
我以爲偏頭痛好了,但它又逐漸回來了
今年6月開始,我偏頭痛發作頻率又提高了,到了7月我又經歷了一次久違的、藥物無法控制的發作。雖然我仍然不能確認之前偏頭痛發作頻率的降低一定與阻滯治療相關,但也希望嘗試各種能夠降低發作頻率的方法。
於是我又一次聯繫了疼痛科的主任,希望能夠嘗試星狀神經節阻滯治療的加強版脈衝射頻阻滯治療。加強版治療需要住院一天,於是就有了開頭我興高采烈去住院的場景。
那天早晨9點,我掛好號來到疼痛科報到,領到住院單之後就自己去辦了住院手續。入住病房的時候,我拖進去行李箱然後開始收拾東西,同房間的病友是兩位奶奶,我一進去就聽到她們和家屬在一起熱烈地討論,是我爸媽還是爺爺奶奶住院了。我向他們問好,並表示是我自己需要住院。他們大驚,問我年紀輕輕怎麼了,我都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因爲偏頭痛。
疼痛科和血管介入科、腫瘤科共用一個病區,左鄰右舍有許多重病患者,我這種活蹦亂跳自己下樓拿外賣、自己去做檢查的,多少有點心虛,感覺自己佔用了寶貴的醫療資源。
除了自己拿外賣和做檢查,我還能加班丨作者供圖
10點鐘左右,護士來給我抽了3管血,紮了留置針。治療排在了下午1點半,到點了我就自己換上病號服,晃悠去了疼痛科的治療室。
整個過程和之前的阻滯治療差不多,醫生先打了局部麻醉,然後在超聲引導下將射頻針扎到神經節的位置,進行了10分鐘的脈衝治療,脈衝治療結束後又進行了一次注射利多卡因的星狀神經節阻滯治療。整個阻滯過程大概1個小時,我並沒有感到什麼痛苦,就是一動不動這麼久稍微有點緊張。
手術後仍然是熟悉的霍納反應,我享受了一把醫生用輪椅把我推回病房的待遇。
當天晚上醫院裏雖然嘈雜,但我竟然迷迷糊糊地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早上8點。醫生查完房之後,我又去治療室接受了一次注射利多卡因的星狀神經節阻滯治療。
10點鐘,我辦好了出院手續,與同病房的奶奶們告別,愉快地出院了。星狀神經節脈衝射頻療法後的這麼多天,我一切如常,暫時沒有額外的反應或者不適。
記錄這些就診經歷最主要的目的,是向所有人宣傳疼痛科!相信像我一樣,疼痛一直被忽視、一直被壓抑、一直在忍耐的朋友還有很多。疼痛不是嬌氣、不是矯情,它是身體的悲鳴,是精神的警報。疼痛不僅僅是一種症狀,也可以是一種病!
醫生點評
張麗媛 | 山東省第二人民醫院疼痛科 主治醫師
偏頭痛是疼痛科常見疾病,常以一側或兩側的搏動性劇烈頭痛爲主要特徵,可伴有噁心、嘔吐、對聲光刺激敏感等症狀。本人作者描述的“視覺先兆、畏光、整個頭跳痛脹痛伴嘔吐”是偏頭痛常見的臨牀表現,其家族遺傳史、特殊氣味誘發及環境誘因均具典型性。
偏頭痛的病因尚不明確,可能與遺傳、內分泌代謝、環境因素、精神因素有關。流行病學研究顯示,中國偏頭痛的年患病率約爲9%,女性患病率約爲男性的3倍,好發於青中年人羣。偏頭痛是世界衛生組織認定第二大常見神經系統失能性疾病。本文主人公“確診耗時7年”現象,也反映了社會對疼痛疾病的認知不足,甚至部分醫務工作者仍低估其危害。
在治療方面,偏頭痛需採取綜合性的個體化策略。治療目的是減輕或終止頭痛發作,緩解伴發症狀,預防頭痛復發,具體措施包括藥物治療和非藥物治療。
對於部分難治性患者,星狀神經節阻滯(SGB)是一種常用的微創治療方法,它將局部麻醉劑注射在含有星狀神經節的疏鬆結締組織內,通過阻滯頸交感神經,調節自主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和免疫系統並改善一系列症狀。本文作者在通過疼痛科星狀神經節阻滯治療後,症狀得到有效控制,後期復發的情況下使用個體化的星狀神經節射頻調控治療方案,症狀再次得到有效控制。對於慢性偏頭痛,在無法根除病因時,通過神經調控改善生活質量本身就是重要的治療目標。
患者提到“疼痛不是嬌氣”,這一觀點值得肯定。公衆對慢性疼痛的認知需要提升,及時就醫非常必要,避免因“忍耐”延誤治療。對偏頭痛患者而言,即使症狀緩解,也需定期(如每3~6個月)複診,評估療效並及時調整治療方案。部分患者可能需要週期性星狀神經節阻滯或聯合其他技術繼續治療。另外,避免已知誘因、規律作息、結合物理治療(如頸肩部拉伸、熱敷)可降低復發風險。
個人經歷分享不構成診療建議,不能取代醫生對特定患者的個體化判斷,如有就診需要請前往正規醫院。
作者:夙未晞
編輯:刀客特魏、黎小球
封面圖來源:《西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