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患病後,我爸第一件事就是衝進房間指着我大罵
我一度認爲,只有“功成名就”之後,一個人纔有資格雲淡風輕,纔有資格說:一切都會過去。哪怕是有關抑鬱症、焦慮症、睡眠障礙等疾病,好像也只有等一切都解決了之後,主人公纔有資格發言,訴說自己的經歷。
從我產生講述自己焦慮抑鬱經歷的想法開始,便一直受到“資格”的困擾:我害怕,如果自己給出的結局不完美,文字便一無是處。這麼一想,便是五年。
身邊的氧氣都被抽走了
好像有攝魂怪飄在我身後
2020年,我第二次考研失敗,又恰逢疫情。被困在家的5個月裏,我漸漸開始感到喘不上氣,夜裏失眠、白天睏倦,彷彿看不見的攝魂怪正飄在身後,吸取我本就不多的精力。腦子裏的想法變得渾濁不清,日常活動變得艱難遲緩起來。
找工作也不順利,伴隨着頻繁發作的心悸手抖,我的症狀愈發嚴重,呼吸困難到好像身邊的氧氣被抽走了,以至於我無法再騙自己說“只要找到工作,一切就會好起來”。
於是,我去了醫院,帶回來“重度焦慮、重度抑鬱”的檢測報告,還有一袋子藥。
半個月後,我找到了工作,同時繼續準備考研。受藥物副作用影響,我白天工作時,總會打瞌睡到“咚”的一聲栽倒在工位上,直到中午才能真正清醒過來,快馬加鞭趕進度,下午繼續重複這一過程。
後來,我實在精力不濟,辭職回爺爺家備考。爺爺偷偷打電話問我媽,爲什麼我一天要睡那麼久:“晚上9點半就睡了,第二天8點才醒來,下午還要再睡上2~4小時,是生病了嗎?”
是年11月,爺爺因肺炎去世。我哭不出來。12月考研,我的成績過了A線,可以調劑。於是次年3月,我又回到廣東的家裏,準備調劑考試,同時開始學軟件、投簡歷,認認真真地爲未來做準備。
沒想到,這一回家,便又是一次死去活來。原本家裏只有媽媽知道我患病的事,突然有一天,不知怎的,我爸也知道了。他知道後,第一件事就是衝進房間,指着我大罵。
我是在他的打罵下長大的。那天我不想爭吵,儘量平靜地向他解釋,我在努力做兩手準備。我爸聽了,卻說我“還不夠努力”,說我“像個死人,沒點年輕人該有的活力”。
他可能還說了別的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頭一次控制不住地尖叫,緊接着就是窒息感,心臟好像被一隻手捏緊,渾身發抖。
我研究生報考的專業是應用心理學。我知道,這叫驚恐發作。
我控制不住地尖叫,感到窒息丨Pixabay
“爸爸錯了,好了吧?”
後來,我調劑非全日制研究生成功,在研究生院校所在城市待了兩年。一開始,我還能很有精神地上課、看文獻、參加組會……後來漸漸變成縮在出租屋裏,醒了又睡。
我曾嘗試加入全日制學生的組會,卻跟鬼扮人似的格格不入,遂放棄;嘗試每天去學校圖書館,無法堅持,放棄;嘗試去實習,學校安排的實習單位是醫院精神科住院部,入眼皆是與我一般無二的病人,我滿腦子只想着“加入其中或許更輕鬆”,爲防止理智崩盤,又放棄。
放棄得多了,我開始難以控制情緒。課上很有精神,課下卻因爲課堂案例讓我想起過去而大哭不止。我開始常給媽媽打語音、打視頻,從不露臉地默默流淚,到聲嘶力竭地哭嚎。她着急了,扯着我爸要他向我道歉。後者懶洋洋地靠在牀頭,笑着說:“對不起,爸爸錯了,好了吧?”
他的道歉毫無作用。我掐了電話,瘋了似的用頭撞桌子、撞牆,撞腫了額頭,卻不能把情緒也撞飛。
安眠藥徹底失效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攝魂怪彷彿就在出租屋裏徘徊,我看不見它,也不敢去看,腦子裏全是該怎樣結束這恐怖又無意義的人生。
2022年11月,我終於從讀研的城市回到家。那時,我已不知道多久沒好好睡過覺了。回家前一週,我見到導師,還笑着打了招呼。後來導師問我:“你那時不是看起來好好的嗎?爲什麼會想自殺呢?”我很想回答“因爲沒人救得了我”,但嘴上卻說“對不起”。
回到家後,我爸在短時間內忍住了脾氣,但好景不長。週末他帶我和媽媽去新房子打掃衛生時,罵我倆手腳慢、打掃得不乾淨,“蠢得跟豬一樣”。
當晚我住在新房子裏,喫了藥,仍舊睡不着,頭頂是陌生的天花板。新房子裏也有攝魂怪,它圍在我牀邊,吸走了我最後的生命力。
第二天鬧鐘響起前,我終於忍不住,把手頭有的藥全喫了,再把喫空的藥盒、藥板全扔到爸媽的牀上。
我被攝魂怪打敗了。
接回守護神,我得以搬離攝魂怪的老巢
從2022年11月底出院,到2023年5月,我在渾噩和恐懼中度過了半年時間。
由於沒力氣外出工作,我本想呆在家裏,寫點東西賺錢。然而我爸也算是自由職業者,經常呆在家裏。只要他在家,我就不敢動。別說是用電腦,我只能躺在牀上,縮在被子裏。媽媽替我準備了水和麪包,我卻連翻身去拿的膽量都沒有。因爲我一動,就會發出聲音,攝魂怪就會發現我,撲上來,把我的靈魂分食殆盡。
我只能每天等媽媽回到家,她陪我喫過東西,然後拉我出去散步,走去附近的商場。商場裏有一家寵物店,我隔着玻璃與貓咪對視時,才能稍微提起一些興趣。
我媽聽說市內三甲醫院有心理諮詢師,於是極力要帶我去看。我先前總覺得做諮詢是浪費錢,認爲沒有人救得了我,但最終還是被媽媽說動了:她總有一天會老去,到那時,如果我還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誰來照顧她呢?
2023年5月,我接受了第一次心理諮詢。同時,媽媽在家附近租了一間單間,讓我得以搬出老巢。6月,我下定決心養貓,並很快接回了路小辰:一隻緬因與布偶的串串。它與我心目中的守護神形象一模一樣。
路小辰在體檢丨作者供圖
當時我很懷疑自己: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怎麼照顧得好貓?諮詢師卻堅定地告訴我:你一定能照顧好貓咪,因爲你喜歡它。
路小辰很調皮,學會了開冰箱門,還窩在裏面不走。我要趕它出來,媽媽卻說:“它想就讓它呆在裏面嘛,冰箱門也給它開着透氣,免得凍壞了。”
我說:“我小時候開冰箱超過5秒就得捱罵,現在你卻讓貓隨便玩?”
我媽有點慚愧:“這不是以前不懂嘛,冰箱門開着也就多那麼點電費,它開心最重要。”
我嘴上雖不說,心裏卻知道,自己的某處陳年舊傷正在癒合。
冰箱裏的路小辰丨作者供圖
我的精神狀態慢慢好了起來,每天把小單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學會了做視頻剪輯,還通過賬號賺了點貓糧錢。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直到8月底,我開始向諮詢師講述家庭關係,以及2020年第一次去醫院就診的原因。
隨着我的講述,諮詢師一開始還在做筆記、回應我、時不時提問。可後來,她站起身,手指按在太陽穴上,在診室裏大步轉圈。時間一到,她“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你應該趕緊去找一份工作,體力活也好。”
她忘記了,我跟她說過,我曾在服裝店做過兼職,過年時獨自在空蕩蕩的店裏聽《恭喜發財》,後來因爲實在支撐不下去,纔沒有繼續。
對付攝魂怪
咒語是無限的時間和無限的包容
這次諮詢過後,我結束了與這位諮詢師的諮訪關係。我陷入迷茫,又開始失眠。不同於以往,這回不全是因爲攝魂怪,更因爲我想不通:難道我的經歷就這麼令人難以接受?難道我的傾訴是恐怖故事串燒,連專業的諮詢師也受不了?
可我就是在這種恐怖中長大的啊!父親用言語羞辱把完美主義刻進我骨子裏,用暴力體罰往我腹內填滿仇恨與怒火,在我心裏建起銅牆鐵壁。他用各種強硬的手段,折磨我、我媽媽,甚至折磨我外婆、我奶奶,折磨家中的每一個女性。他一寸寸將我折斷,再粗暴地塑成他想要的模樣,最後還要啐上一口 “廢物,丟老子的臉”。
哪怕搬出去了,我仍未逃離他的陰影。我再三要求媽媽,不能向他透露我現在的住址。媽媽在我面前和我爸通電話時,我都感覺渾身發毛,到最後甚至聽不得任何與他有關的詞句。就連我弟弟,我也避之不及,只因他長得太像我爸。
而且,我又有了新的恐懼,我怕他會找到我住的地方。他以前因爲不滿於我媽下班回家遲了,就把我媽工作用的電腦從陽臺上扔下樓去,摔在媽媽面前。現在我怕他找上門來,把路小辰也扔下樓去。哪怕我知道,這些或許並不會真正發生。
2023年10月,未眠一週後,我去家附近的醫院,找了位長得最溫和、照片上帶着輕鬆笑容的醫生掛號。
醫生說:“心理學研究生?哇……是學業壓力太大了?延畢就延畢,過好現在最重要啦。搬出去是對的,說不通的只能物理隔離。”
我帶着一週沒睡的怨氣進診室,卻笑着走了出來。
我想通了一點:我爸用了26年把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如果我想變成另一個模樣,就理應給自己同樣長的時間。甚至不止26年,36年也可以,46年也行!只要我在改變,只要我還活着,就是最了不起的成就!
2023年下半年,我被朋友拉出門看音樂劇,感到生命力伴隨着音樂重新回到體內。
2024年,我開始在二次元“深耕”,做cos服、做谷美,還買了家用縫紉機,用它踩出了兩套我最喜歡的角色的服裝。
爲我最愛的角色拉克絲·克萊因“手搓”了一套cos服丨作者供圖
路小辰也在不斷長大,從“細長一條”,變成了“巨大一條”。性格跟我似的,一會兒黏着人吸,等我去吸它時,卻又不給我吸。
我碼字時,路小辰窩在我腿上丨作者供圖
近一年中,我的病情也有反覆。摔碎又重新粘合的情緒像個蹣跚學步的小孩子,時不時就會絆倒在地。但是沒有關係,摔了就原地躺下,看看藍天也挺好。一次次絆倒後,我發覺自己對情緒變化有了明確的感知。
記錄情緒是有用的。每次情緒波動時,我都會記下原因、持續時長、有無軀體症狀等等。每一次記錄,都是一次對不良情緒循環的主動打斷。打斷得多了,對環境和自身的感知力也慢慢回來了。
認識一年後,醫生問我,感覺自己好了嗎?
我難以回答。畢竟,我的情緒仍舊時有反覆,仍會時不時地想象死亡,只是內容從報復父親,變成了未來墓碑上要刻什麼二次元名言、葬禮上要放什麼核爆神曲。
於是醫生又問:“那比起最難受的時候呢?”
這次,我完全不帶猶豫:“那肯定好多了!好太多了!”
風一陣陣吹來
吹散了我身上墜着的沉重陰影
今年,投了兩個月簡歷後,我終於找到了一份電話客服的工作,單休。
雖然進這家公司時,我就打算着,一找到更合適的工作就走人,卻沒想到,工作內容和單休的緊迫感着實喚醒了一些令人不快的記憶——某天上午,我打了會兒瞌睡,夢見面目模糊的男人指着我大罵:“不要臉!”
我被嚇醒,在空調房裏出了一身冷汗。因此,哪怕還沒接到合適的面試,我仍然提出了離職。
公司會議室的牆上字裏行間都是“PUA”丨作者供圖
正式離職前兩天,我聽到坐在隔壁的組長打了個“言辭激烈”的電話,接着,我便開始心跳加速,頭一陣陣地發沉。
類似言辭激烈的電話我也打過,但當時完全沒事。這次打電話的人不是我,卻引發了我的一系列應激反應。
我開始規律地深呼吸,手寫句子並默讀,以此轉移注意。慢慢地,我的心悸開始平復。沒想到,忽然有組員來找組長說話,哪怕內容完全不進腦子,單是講話的聲音就令我感到緊張。我用力深呼吸,可頭暈和噁心卻更加嚴重,不一會兒,我直接吐了出來。
於是,我再次直衝醫院。醫生讓我將手臂伸直、再用指尖指鼻。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渾身的肌肉在這段時間裏一直緊繃着,連伸出去的胳膊都在抖。
我接受了醫生的“人文關懷”,又聊了聊近況,順便開好了下個月的藥。雖然頭還暈着,但走出診室時我又能發自內心地感到輕鬆了。
到此就診1年了,謝謝醫生!丨作者供圖
回公司後,我辦好請假和離職手續,比下班時間提前了一小時走出大樓。
這些日子都是陰天,沒什麼“陽光灑在道旁樹上,世界就跟樹影似的多姿多彩”的橋段。只是,當我在公交站坐下後,風一陣陣吹來,不一會兒,我感到身上墜着的所有沉重的東西都被吹散了,只剩清涼。
攝魂怪消失不見,陰影退去,我得以重新擁抱世界。
完美的結局還未到來
但我選擇活在當下
如你所見,故事走到這裏,並不“完美”。我的病情還在反覆,還剛剛變成無業遊民。幸運的是,下週有個技能要求與我剛好匹配的面試,雙休包喫,薪資也不錯。
至於心理學學業——我還在延畢中,預計未來也不會畢業。我學心理,一開始是因爲我想了解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人,又是爲什麼變成了今天的模樣,也因爲想幫助那些與我有着相似經歷的人。現在,雖然我不準備從事相關工作,但曾經學到的知識變成了指導生活的方法論,變成了我看世界的新角度。
現在我所追求的,是找一份穩定踏實的工作,和我的貓一起好好生活,着眼當下。我以前曾執着的文憑、資格,都變得虛無縹緲。掛在衣櫃最角落的畢業袍或許值得尊重,卻不適合每天穿在身上。
最後,我想對所有身邊有焦慮抑鬱患者的人說:請不要放棄我們,你們的幫助是我們的堅持的理由之一!
我還想對所有一時陷入低谷的人們說:我們的堅持,都有意義!所以,再堅持一會兒吧。雖然走過一處又一處谷底後,前面等待着我們的或許仍不是光明,但在這段路上,我們的腳步會也越走越輕快,最後自己爲自己點燃火把。
個人經歷分享不構成診療建議,不能取代醫生對特定患者的個體化判斷,如有就診需要請前往正規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