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萬銷量，沒能讓這家國產開發商撐過新年
“過個好年”不容易
2024年1月31日， 91Act工作室開發的肉鴿動作遊戲《蒼翼：混沌效應》在Steam上正式發佈。
在這之前，遊戲經歷了差不多半年時間的搶先體驗階段，94.96%的好評率直逼“好評如潮”。
但在正式上線這天，《蒼翼：混沌效應》被打了208個差評，並在之後幾天裏升至567個，超過之前半年的總和，導致正式版的近期評價頃刻落到了“褒貶不一”。
大部分差評來自於原本的EA玩家們——正式版大改了先前的遊戲系統、無法繼承存檔、增加了PVP模式……許多老玩家不滿意這些改動，選擇以差評來表達自己的態度。
“不如EA”的評論佔據了高位
五天後，一封來自91Act內部的股東信開始在網絡上流傳，信中提到：因《蒼翼：混沌效應》正式版發佈後銷售收入低於預期，以及其他項目的不確定性，91Act現金流已不足以維持公司經營，因此在春節前遣散所有員工，並將公司現有全部現金和創始人個人房產抵押貸款500萬用於支付補償。
此時距離91Act成立恰好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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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磊是91Act的創始人及老闆，周圍人稱呼他爲“廠長”，如今他也是公司名義上僅存的員工。
廠長曾在華義、盛大、騰訊等公司從事開發工作10年。2014年，他離開了大廠，在成都創立了91Act，且仍作爲製作人參與開發工作，稱得上“行業老兵”。
正如公司名，91Act從一開始便立志於製作出色的動作遊戲，而在廠長心目中，由Arc System Works開發的《蒼翼默示錄》系列就是“整個2D格鬥時代最好的作品”。
《蒼翼默示錄》也曾於2014年推出過改編動畫
他們精心製作了一個Demo發給Arc，以此爲契機，破例獲得了製作手遊版《蒼翼默示錄》的授權，也就是後來的《蒼翼之刃》。
廠長仍記得當年與《蒼翼默示錄》的開發製作人森利道見面時的情形：“森利道和他的團隊成員看上去都相當酷，很有性格，但實際上一開口說話就又非常和善。”
《蒼翼默示錄》系列的奠基者森利道
繼承了原作紮實的手感、複雜的連段、鮮明的美術風格，《蒼翼之刃》得以在當時的手機平臺上成爲獨樹一幟的動作遊戲，也幫91Act掙到了第一桶金。
時隔多年，仍有不少玩家對《蒼翼之刃》印象深刻
只是在這之後，91Act經歷的項目不太順利，兜兜轉轉，團隊決定再次向Arc申請授權，再做一款《蒼翼默示錄》的衍生作。
此時《蒼翼默示錄》已經許久沒有推出正作，劇情故事早就告一段落，製作監督森利道也於2022年離開了Arc……整個IP的熱度遠不及當年。
在許多玩家看來，此時還堅守“蒼翼”授權已經很難起到什麼宣傳作用，但廠長的回答則是：“作爲創作者來說，我們還是想去圓滿自己的作品，就是做一個‘最好的《蒼翼默示錄》衍生遊戲’。”
《蒼翼：混沌效應》基本延續了《蒼翼之刃》的製作班底，核心成員都已在91Act工作近十年，繼承IP可以更好利用現成的開發資產，大家也都有信心做出比當年更出色更成功的作品。
而被問起那如今的《蒼翼：混沌效應》是否成爲了他心目中的成功作品時，廠長啞然失笑：“如果成功的話，那我們工作室就不會要解散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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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翼 混沌效應》開啓搶先體驗時，曾有91Act的員工在論壇上透露：遊戲起初是作爲手遊立項，但恰逢版號停發，遊戲測試效果不錯，玩家希望遊戲轉爲買斷制的呼聲很高，再加上版權方也支持，最終徹底轉爲買斷制PC項目。
當時也有《蒼翼：混沌效應》的項目成員在接受採訪時提到：得知遊戲轉爲PC單機項目時，大家都很興奮，都覺得遊戲能夠以更好玩的形式呈現給玩家了。
團隊美術成員，截圖來自B站UP@元氣探廠 視頻《蒼翼混沌效應：91ACT是什麼廠？》，發佈於2023年9月
但作爲決策者，廠長在當時顯然仍有些遲疑，他將這個決定稱爲“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
廠長，截圖同來自B站UP@元氣探廠 視頻《蒼翼混沌效應：91ACT是什麼廠？》
儘管91Act不算是大型遊戲企業，但相對於傳統意義上的獨立遊戲工作室，仍屬於規模較大的成建制團隊，單個項目的投入成本在千萬美元級別，相當於通常所說的“2A”遊戲。
因爲團隊較爲成熟，即便經歷了從手機端轉向PC，《蒼翼：混沌效應》仍舊是一個內部開發效率極高的項目。換句話講，就是遊戲在開發階段幾乎沒浪費什麼錢。
即便如此，《蒼翼：混沌效應》仍需要獲得大概“Steam國遊銷量前三”那樣的成績，纔可能支撐團隊進一步開發下去。
由@國遊銷量吧 製作的2023年國產遊戲銷量年榜
廠長對於這個“手遊轉單機”這個決定本身並不後悔，他相當自豪地說，《蒼翼：混沌效應》稱得上是一部“創作成分拉滿”的作品，能以這樣的規模去開發這種充滿了“獨立性”的遊戲在當下行業裏是非常罕見的，大家通常會考慮更多的商業效益，去臨摹一些現有的成功作品。
但也正是因此，這是一場豪賭，賭的一是“這些呼籲轉買斷制的用戶是否真的會來買”；二是“遊戲能不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展現出足夠的商業潛力”，也就是一上來就賣得夠好，才能快速回籠資金繼續開發。
在廠長看來，國內遊戲市場是否存在2A買斷制遊戲的生存空間，是一個仍待探尋的問題。
行業內對此大多悲觀：Steam上一大半的國人玩家幾乎只會選擇購買3A級的商業大作，但如果沒有人去支撐國產2A遊戲，那國內幾乎就沒法誕生FromSoftware那樣靠着市場驅動、通過多個產品擴大銷售和生產規模、一路成長起來的3A廠商，只能靠資本驅動去做“拔地而起的3A”，難度無異於建造空中樓閣。
從《惡魔之魂》到《艾爾登法環》，宮崎英高時代的FromSoftware有着一條鮮明的由市場驅動的成長路徑
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小型項目的經費就會更多流向商業回報更穩定可觀的手遊和網遊，這在很多時候不完全是賺錢多少的問題，正如我們看到的，是個“生存問題”。
“如果我們賭輸了，那可能大家以後在這方面就更保守嘛。”廠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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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滑鐵盧以意料之外的形式到來。
廠長曾經想到過會出現一些“既喜歡玩這個遊戲，卻又給遊戲留差評”的玩家，比如在留言裏狠罵，但一看遊戲時長几十個小時；又或者在玩了幾小時之後給了個差評，再看總時數已經上百個。
他可以接受這樣的玩家，甚至將這視爲另一種“口嫌體正”的認可，但他們完全沒料到這樣的差評會在遊戲正式版發佈的那一天集中爆發。
廠長說，《蒼翼：混沌效應》正式版是團隊針對EA階段玩家們集中反饋的意見，做了很多非常大膽的改動，添加了一些新的想法，再一股腦放了出來——總之是想當然地覺得改頭換面的正式版會帶給玩家們一個“驚喜”，結果卻弄巧成拙，得來的則是刺眼的“褒貶不一”。
之前的積累瞬間毀於一旦
新加入的PVP玩法作爲矛盾焦點之一，曾有91Act成員在B站相關視頻評論區向憤怒的觀衆們解釋：目前的PVP系統還只是嘗試階段，會根據大家反饋進一步完善，但依然難以緩解部分玩家的強烈不滿。
因爲PVP模式惹來的不滿，曾經得到肯定的內容也遭到了否定，被罵到一文不值
團隊很快意識到自己的“想當然”把事情搞砸了，但單機遊戲沒法像網遊手遊那樣迅速靠着運營溝通和“福利”來平復玩家情緒，調整補丁的更新速度遠追不上攀升的差評數，銷售狀況自然也遭遇了直接打擊。
依大略估算，《蒼翼：混沌效應》得在首發階段賣出50萬份纔有望回本，從而支撐起公司現金流。從願望單預約數來看，這個目標原本還算可及，但直到91Act決定解散時，遊戲才賣出近30萬份。
91Act內部對此事做了一些覆盤，自然也意識到當時有很多方法可能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例如和老玩家做更多直接的溝通、對EA內容的改動留多一點餘地，以及在Steam以搶先體驗形式發行買斷制遊戲，也需要像網遊那樣考慮用戶運營……
這一切被總結爲“步子邁太大，邁太大就扯着了”，只是換取這個教訓的代價未免有些慘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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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散一家奮鬥了十年的工作室無疑是個艱難的決定，但廠長最後還是下了決心。
在和股東討論後，廠長最終以“全額結算並支付1月-2月5日的工資、支付N倍月薪的離職補償（沒有待通知金）、部分支付加班費（基於剩餘現金按比例則算）”這樣他自認“並不完全合規”的方式，給員工們一個交代。爲此他動用了公司現有的全部現金，也抵押了自己的房產，想着至少讓大家先過個好年。
廠長說自己“之前也沒遇到過這種事”，在公佈這些時公司裏大家的反應要比預想中平靜，還有人反過來安慰他，臨走前留橘子給他喫。
隨着股東信在玩家羣體間傳開，一開始引來的還是質疑的聲音，覺得這不過是又一個“遊戲賣得稍不好就要跑路的國產廠商”，評價說“金蟬脫殼，懂的都懂”。
但由此也有玩家以及UP主自發站出來了，澄清遊戲一直保持着辛勤更新直到推出正式版，是“值得驕傲地站着倒下”。
隨後遊戲的B站官號也以運營人員的個人名義，發佈了一份公告，聲明即便工作室已經解散，遊戲仍將盡可能完成計劃中的更新。
越來越多人知道了91Act解散的事，更多人開始表達惋惜之情，不少曾經留下差評的玩家態度也有所緩和，表示遊戲“沒差得那個地步”“我也不是要你們破產”……
遊戲在Steam的評價也迅速回升，轉眼回到了“特別好評”。
當晚廠長在B站用《蒼翼：混沌效應》的官方賬號進行了一場直播，他對此一竅不通，還是先前的同事回到公司來幫他搞定了直播設備和推流。
他原本只是想給玩家們一個交代，表態即便只剩他一個人也會將遊戲更新下去，且只要有機會就會重組91Act，同時也算是表達一種改正態度——更直接地聆聽玩家們的反饋。
但來到直播間的觀衆數遠超預期，留言多是表達鼓勵與支持，也有UP主來主動連麥帶熱度，還有曾經的員工來給老闆打錢……結果熱鬧的直播從9點一直持續到了凌晨。
一位臺灣玩家和廠長連麥，提到自己曾寫過四萬字的意見給開發組，實在很希望遊戲能堅持下去
在此之前，91Act在B站上遠稱不上知名，事情之所以這麼受關注，很大程度上或許還是因爲大家喜歡“喫瓜”看熱鬧，也很少能喫到 “股東信流出”這樣真實的瓜，再趕上年末的裁員潮，很多事更能感同身受。
但觀衆們對遊戲本身表達的肯定，還是讓廠長深受鼓舞，覺得“人間自有真情在”，深感“當你真是用心做一款遊戲的時候，用戶們還是很可愛的，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支持。”
在直播之外，也有玩家給廠長寫了長信，表達對於PVP模式的支持、對遊戲的喜愛
談起之前說的“賭局”，廠長說現在還沒到論輸贏的時候：玩家們的態度是會變化的，《蒼翼：混沌效應》一定會有更新，91Act也還是在路上……“總之現在肯定說不上贏，但也不能說完全輸。”
姑且不論年後能否重組團隊，現在他都決定先堅持直播到過年，目標則是讓遊戲的近期好評率重返95%。
此外還有多名91Act的前同事表示要回來“爲愛發電”，不領工資也要把遊戲開發下去……廠長則還是讓他們先回家去過個年冷靜冷靜。
大家各自回了家，但仍被再次喚起了開發熱情
“過個好年”無疑是個相當樸素的新春祝福，但對於91Act的成員們而言，這一度成爲奢望，如今又讓人有了些盼頭。而行業中還有諸多這樣的團隊，仍在等待春天。
此時此刻，也衷心祝願大家都能過個好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