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寫“本子”,新模式評審,能否破解科研評估困局?
尚思研究院院長魯白髮表院長致辭
“成立一年來,我們最關注、也是花了最大的力氣的,就是如何遴選出最優秀的科學家,如何來改善科研評估體系。”
2025年12月20日,在承載着百年科學記憶的上海科學會堂內,上海尚思自然科學研究院(以下簡稱“尚思”)的第二屆年度峯會上,身爲尚思研究院院長的魯白在致辭中這樣說。
作爲一家成立一年多的新型研發機構,尚思以其獨特的運營模式——“沒有圍牆”,“不設實體實驗室”——在中國科研界獨樹一幟。沒有實體的尚思,常被比作中國的霍華德·休斯醫學研究所(HHMI),意思是它會如同HHMI一般爲那些具備原創能力、敢於開闢新路徑的研究者提供長期、穩定的科研資助。在本次峯會上,嘉賓爲尚思探索學者和合作科學家(臨牀)頒發了證書(見下圖)。
01 不需要申請,不強求共識的評估機制
在當今的中國,一個幾乎達到一定共識的觀點認爲:中國科學的進一步發展,一個重要瓶頸就是我們的科研評估體系。今天正是從這個問題出發,尚思所做的第一步探索,便是對科研評估體系的探索。
尚思希望找出有潛力做出具備“4個性”(前沿性、開創性、突破性、顛覆性)工作的學者,這就不能用簡單的“少數服從多數”的投票制進行選拔。魯白說:“經過一年的探索,我們逐步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評估機制——我們不打廣告,不搞單位推薦,也不搞個人申報,這與目前大多數高校科研院所的招聘和人才引進方式有很大不同。我們有一個三部曲:一是由尚思的科學官團隊進行遴選和提名。我們會通過廣泛的前期信息收集和調研,用我們的衡量標準,把候選學者篩出來。二是爲每個人個人定製一個小型評審委員會,裏面既有見多識廣的戰略科學家(大同行),也有候選者所在領域前沿的科學家(國際小同行)。我們要求委員會成員有很高的學術水平,還要敢於表達自己的意見。評審委員會花整整近半天的時間進行評審。最後,我們也不追求“共識”,而是由戰略科學家領導的院辦會進行入選決策”。
科學官是尚思這套評估體系的起點和核心特色。
作爲尚思首席科學官,李黨生曾是國際頂尖生命科學期刊《Cell Research》的主編,在學術出版界深耕近二十年。他在峯會的現場向《知識分子》闡釋了“不推薦、不申報”這一機制的深層含義:“這並非排斥同行的舉薦或科學家的自薦,而是區別於國內主流基金和項目通常採用的‘申報—評審’的模式。所有候選人,無論來源如何,都必須首先經過尚思科學官團隊——一支在相關學科領域,即:生命科學和化學與交叉學科領域,擁有深厚積累的專業隊伍——的初步考察與篩選,只有通過初篩者纔會被提名進入正式評審流程。”這種“主動發掘人才”機制不僅大幅節省了寶貴的評審資源,也顯著減輕了科研人員撰寫冗長項目書(“寫本子”)的負擔。
通過科學官初篩後,尚思會爲每一位進入正式評審階段的候選人量身定製一個國際化的評審委員會。李黨生介紹:“這個委員會由‘大同行’與‘小同行’共同組成——小同行評估既往研究成果與未來研究方案的技術嚴謹性與可行性,而大同行則是由具備寬闊戰略視野的學者組成,我們期待他們憑藉其在更廣闊領域的洞見力,幫助判斷該學者研究的科學意義與潛在影響力。”另外,尚思要求委員會的評審,不僅僅停留在打分層面,而是要提供具體、深入的反饋意見。
與很多評審“服從多數”的理念不同,尚思的評審不刻意要求“共識”。魯白解釋:“我們並不追求評審意見的一致性。恰恰相反,最前沿的突破性工作往往始於‘非共識’——它們挑戰既有範式,短期內難以獲得廣泛認同。而傳統依賴共識的評估體系,恰恰會過濾掉這類最具潛力的研究。
清華大學藥學院首任院長、生物化學家丁勝曾參與尚思學者的評審工作。他評價道:“黨生老師長期擔任期刊主編,視野極爲開闊,尤其在生命科學與生物醫藥領域積累了深厚的科學判斷力。以他爲代表的科學官團隊,因此具備高效識別全球優秀人才的能力,並能對候選人進行精準初篩。”
尚思選出的項目的一個重要的特徵,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教授、尚思神經與視覺研究院院長李巍認爲是“差異性”。李巍是視網膜神經發育、代謝與疾病領域的專家,同時也是冬眠機制研究的先行者。今年6月,他辭去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職位,全職回國加入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併成爲尚思科學家社區一員。他介紹道:“從我參與的評審來看,尚思特別看重研究的獨特性。如果某個方向已有大量團隊在做,哪怕文章再優秀,技術再成熟,也可能不是尚思優先支持的對象。”
這種對“差異性”的重視,也得到了多位尚思系列學者的共鳴。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神經內科主任醫師、醫學遺傳研究所兼職PI鬱金泰便是其中的一員。他帶領團隊構建了當時最全面的人類蛋白質組與健康/疾病關聯圖譜,並致力於從中挖掘阿爾茨海默病、帕金森病等神經退行性疾病的治療靶點。“我們基於真實世界中大量的病人數據,通過各種先進的分析手段,系統性地揭示病理機制。我們的研究不是基於假說,而是基於生物醫藥大數據,這是一種全新的研究範式。在申請其他基金時,常被質疑‘最終解決什麼具體問題’。儘管我們確信其價值巨大,但很難用傳統框架表述清楚。”
而在尚思,鬱金泰遇到了真正理解其研究邏輯的“伯樂”。如今,他的研究已獲得穩定支持。
02 不僅投經費,還要持續賦能
李黨生在尚思峯會上發言
尚思是一個資助機構嗎?
不僅僅是。
“我們確實爲科學家提供經費支持,但這並非我們的核心使命。”尚思研究院院長魯白在致辭中坦言,“我們更重要的功能,是爲科學家賦能。”
發現有潛力的研究者,給予長期、穩定的資助,只是尚思工作的起點。對於入選的尚思學者及其所在機構,尚思還提供貫穿“科研—轉化”全鏈條的支持——從方向梳理、資源對接,到成果落地,形成一套系統性的賦能機制,"賦能(Empowering)",也恰是本次尚思峯會的主題。
其中一種看似簡單卻極具價值的方式,便是“一場科學官下午茶”。
在尚思研究院,每位新晉的生命科學領域的學者都會有機會參與“科學官下午茶”:與首席科學官李黨生和其他資深科學家圍坐一席,在輕鬆氛圍中深入探討科研:當前的科研選題是否合適?解決問題的方案是否還可優化?是否有被忽視的潛在“漏洞”?科研攻關是否還需要引入外在的合作資源?對實驗數據的解讀是否存在其他可能視角?實驗的數據鏈是否經得起嚴格的科學邏輯的敲打?在化學與交叉領域,也有類似的舉措。和學者們進行討論這些對話雖名爲“下午茶”,實則是一場高度聚焦、個性化的科研戰略諮詢。
鬱金泰就曾參與這樣一場“下午茶”,與魯白等資深科學家面對面交流。他形容整個過程“如同一場高水準的組會”:他介紹自己的研究進展,前輩們則給予細緻反饋——“有點像審稿意見,但更豐富、更建設性,也更友好”。這種深度互動讓他受益良多,不僅釐清了技術路徑,也拓展了科學視野。
除了科研方向的引導,尚思的賦能還延伸至臨牀研究和科技成果轉化的關鍵環節。
對此,魯白以臨牀研究爲例解釋道:“我們希望將臨牀醫生和科學家攜手合作,將在臨牀一線觀察到的真實需求,轉化爲明確的科學問題;再通過原創性研究找到解決方案;最終,把研究成果轉化爲真正能讓患者受益的臨牀實踐指南,或者診斷,治療產品。”
爲此,尚思致力於爲學者提供一條“從臨牀痛點到產品落地”的清晰路徑,並通過後續的資金支持與專業輔導,推動高質量的臨牀研究。
丁勝指出,這一過程絕非單打獨鬥所能完成:“它需要整合多方資源——臨牀、科研、工程、法規、產業——並將其構建成一個閉環體系。尚思的目標,是將這套複雜流程提煉爲可複製、可移植的‘模塊化工具包’,幫助有轉化需求的科學家提高成果轉化成功率。”
在他看來,這種系統性賦能正是許多科研人員迫切需要的:“如果每位科學家都從零開始摸索轉化路徑,效率極低。而尚思若能搭建起成熟的支持體系,就能極大節省他們的時間和精力,讓他們更專注於那些真正源於科學好奇心的基礎問題。”當然,他也坦言,要建成這樣的體系,“背後需要大量紮實而細緻的工作”。
03 尋找科學品味的共振
從獨特的評審到持續的賦能,正是這套機制,保障了尚思獨特的“科學品味”。丁勝對此深有感觸:“這些評審人大多是站在過科學前沿的優秀科學家。他們自己親身經歷過重大科研突破,深知如何選擇關鍵問題、如何設計實驗、如何帶領團隊、如何開展合作。在反覆實踐中,他們沉澱出對科學底層邏輯的理解,形成了敏銳的判斷力——這就是‘科學品味’。尚思的品味,正源於這羣優秀科學家的集體智慧。”
尋找有共同科學品味的一批科學家,尚思所搭建的是一種新的“科研生態系統”。不看重影響因子,也不關注頭銜,拒絕追求短期成效和急功近利的做法。這裏旨在構建一個以人爲核心、追求真理、鼓勵深入探索的科研生態系統。如同尚思的本意“崇尚思考、崇尚思維”。
尚思峯會現場的校長圓桌
讓科研評估的重心脫離庸俗的影響因子,“帽子(頭銜)”,而重新迴歸到人本身,然後,收穫的就不僅是科學,還有整個的科研生態。本次尚思峯會的校長圓桌上,原北京大學校長林建華就提到“過往的實踐告訴我們,當我們以學科建設爲龍頭時,很容易帶來追逐指標等等一系列問題,而當你以隊伍建設爲核心時,情況就不一樣了……理念是一個航標,會引導高校走向不同的路徑。
李巍提到了回國前,魯白在一場會議上與他提到了籌建尚思的初衷——在上海建設一個類似美國的HHMI的機構。雖然只是個非實體的基金會組織,HHMI支持着分佈在美國各個大學研究所的約260位美國頂尖的、最具競爭力的科學家,爲其中那些有潛力的科學家提供長期穩定的支持,讓大家可以心無旁騖地挑戰那些最重要的科學問題。在生物醫學領域,HHMI幾乎是目前最好的做基礎研究的機構。
李巍認爲:“尚思在建設過程中也不斷地進化,甚至在一些方面上超越了HHMI的理念,不僅用長期資金保障科學家去做有影響力的工作,更通過獨特的評估機制和文化倡導,爲中國科研人員提供了一種非常規卻極具價值的多元選擇。”
正是這種長期穩定的資助與貫穿科研全週期的持續賦能,讓尚思學者的成長變得“肉眼可見”。
“雖然尚思成立時間不長,但在有限的接觸中,我已經看到學者們開始思考此前未曾觸及的問題,也開始着眼更長遠的科學目標。”丁勝評價道。
他進一步強調:“尚思不僅提供資金,還在思維方式上起到引導作用——它希望學者在一個支持性、前瞻性的文化體系中,進行更深刻、更具遠見的探索。這不是一次性的資助行爲,而是一個動態演進、長期陪伴的過程。”
在李巍看來,無論是科學官主導的主動遴選,還是持續性的科研與轉化賦能,尚思所提供的遠不止是一筆科研經費(funding),而是一種“有思路、有規劃的科學培育”——這不僅是他決定歸國的重要動因,也是越來越多國際優秀學者願意來到中國,加入尚思系列學者隊伍的關鍵吸引力。
這一切,如同魯白曾經提到的:“我們希望通過我們的支持方式,推動各個院所的體制機制改革,並帶動形成新的科學文化”。
(文中圖片均由上海尚思自然科學研究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