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討論“資源型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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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施堯耘
張宏院士近日在《知識分子》發表的訪談中(見知識分子往期推送:張宏院士:“資源型科研”正在摧毀中國的科研文化),直言當前國內科學研究體系的一系列尖銳的問題:對資源投入與研究規模的過度追逐,正導致科學精神、原創動力及教育職能逐步弱化;與此同時,資源分配與薪酬待遇上的結構性不均——如”形式公正“但缺乏專業深度的評審、新興研發機構與傳統院所間的資源落差、以及海歸與本土學者間的待遇鴻溝——正催生出一種僵化的權力結構,其弊端包括對青年科學家學術獨立性的系統性侵蝕。
張宏院士對當前科研生態的觀察入微且極具洞見,其發聲引發了知識界的強烈反應。若能從宏觀管理與政策邏輯進一步補充相關視角,或許能讓這一場討論更具系統性和建設性。
在表述方面,首先,關於“資源型科研”這一概念,我認爲有必要進行更審慎的界定。張院士所批評的,我相信,並非一切“高資源投入的研究”,而是那種“資源驅動”而非“問題驅動”、或者效率低下的(高投入)科研模式。其具象包括論文“灌水”、項目負責人不稱職或失職,資源投入與科學問題本身的嚴重錯配等。泛稱批判對象爲“資源型科研”,在傳播中容易引起誤解,被錯誤解讀爲反對所有“大科學”和大型工程項目,從而模糊了真正需要批判的對象。
其次,中國科研原創性是否正在下降,是一個值得嚴肅討論的問題,需要有清晰的概念框架和嚴謹時證。文章的討論更多停留在經驗感受,而非可檢驗的結論。
在認識層面,我建議考慮三個相關要點。
一是科技戰略地位上升的宏觀背景。在中國,科技已被置於國家競爭與安全的核心位置,伴隨國力增強,科研投入迅速增長,某種程度上可類比國家以“產業化”邏輯快速拉昇能力的過程。在階段,效率偏低、資源浪費、分配失衡是很難完全避免的發展之痛。更具建設性的態度應是以清晰的概念框架,豐富準確的數據,嚴謹的歸納分析,深入發現具體問題,探討如何改善和糾偏,而不是籠統地反對高投入本身。
二是當代科學在諸多領域已深度進入“大科學”階段,且科學發現與工程實現的界限日益模糊。隨着人類文明的進步,探索未知的範式也在不斷演化:從好奇心驅動、個人或微小團隊主導的“小科學”時代,到1940年代二戰催生的、由國家與機構引導且高資源投入的“大科學”時代,這一轉型極大地加速了當時人類文明的指數級飛躍。當前,科研範式正在經歷再一次歷史性鉅變——從實驗驅動轉向智能驅動的“智能大科學”階段。以AI爲例,其對算力與能源的需求已飆升至前所未有的量級。在此背景下,雖然“小而精”團隊的開創性、顛覆性探索依然不可缺不可或缺,但加強對這種模式的支持,並不應以限制或否定“大科學”的必要性爲前提。
三是科學精神與國家意志之間的張力與耦合。現代科學自黎明時刻起,便是科學家與其資助者(Patrons)之間相互成就的共生歷史。從伽利略時代的權貴贊助,到奧本海默時期由國家支撐的“大科學”,再到今日幾乎所有大學教授對公共經費的依賴,科學探索從未脫離外部資源的供給。當前AI革命呈現出一種新範式,即由美國私營企業主導突破,這意味着科學家的工作同樣深度依賴於企業的戰略投入。因此,塑造科學生態的驅動力,除科學共同體的內部規範外,還不可避免地包含國家或者機構的意志、戰略目標及制度安排。我甚至認爲,科學共同體內部規範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爲了維繫與資助者之間的契約關係,以確保資源投入能產出具備可驗證價值的可靠知識。如何在科學精神的獨立性與外部資助者的意志之間達成良性耦合,既是全球性的治理挑戰,也是制度創新的機遇。在中國,這一命題不僅屬於科技管理者,也是領軍科學家應當深入思辨、積極參與謀劃和設計的時代重任。
此外,對於張宏院士針對海歸羣體的批評,我認爲有必要解耦不良行爲與“海歸”這一羣體標籤。他所批評的對象,更準確地說,是未能履行預期責任的高薪、高資源配置的個別科學家,而非海歸身份本身。針對這些失職或績效不達預期的情況,更具建設性的解決方向應是完善績效評審與管理制度,而非泛化爲羣體性問題。
同時,吸引海外資深科學家回國所需的待遇與資源,本身也受到國際人才市場規律的影響,並非完全出於制度偏好。更重要的是,“海歸”並不只等同於資深科學家;近年來,已有相當數量的應屆或剛畢業博士選擇回國發展。在我的團隊實踐中,海內外招聘始終採用同一學術與能力標準。
我甚至認爲,部分海歸資深科學家相對高的待遇與資源,與國內人才流動性不足密切相關:當一個機構並不需要擔心,或者有很多工具來阻礙其明星科學家“跳槽”時,它需要提供的待遇與資源必將被打折扣。所以最小化人才流動障礙可以幫助減小非市場差距。
關於“網紅科學家”,應將其公共傳播行爲與制度性職責區分開來。科學傳播與研究並非天然對立,真正需警惕的是公衆聲譽干擾學術判斷或資源分配。問題的關鍵不在於“網紅化”,而在於科學家們,包括“網紅科學家”和“喫瓜”科學家,履行職責時的專業性。這應通過制度設計來規範,而不應簡單否定科學家的公共發聲。
張院士本人如今亦已成爲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公衆人物。他這種發自肺腑、鍼砭時弊的大膽發聲,引發了廣泛的共鳴與深刻的辯論,是對中國科學生態建設的獨特貢獻。
作者:施堯耘(本科畢業於北京大學,於普林斯頓大學取得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曾任密歇根大學電子工程與計算機科學系教授,阿里巴巴集團傑出工程師、量子實驗室創始主任。現爲獨立研究者與創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