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的物理學“地震”之後,一座矩陣力學的思想城堡緩緩升起
20世紀初,物理學正處在一場危機之中。牛頓力學和麥克斯韋電磁學曾在宏觀世界縱橫無敵,卻在原子內部顯得捉襟見肘。電子爲何不會因輻射而跌入原子核?原子光譜爲何呈現神祕的離散線條?經典理論對此束手無策。玻爾的原子模型雖然取得了一些成功,卻仍帶有半經典色彩——它依賴人爲的“量子化條件”,缺乏統一而自洽的數學框架。物理學迫切需要一次突破。
在這片科學的迷霧中,一個年輕人的身影逐漸顯現。他年僅二十四歲,卻已決心徹底拋棄不可觀測的電子軌道,開創一種全新的理論框架。他就是沃納·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在1925年,他提出了矩陣力學——量子力學的第一個完整數學形式。這一突破,不僅解開了原子物理的困境,也宣告量子理論進入了成熟階段。
圖1 沃納·海森堡在1933年的個人照片
(圖片來源:Wikipedia)
01 從維爾茨堡少年到赫爾戈蘭島——矩陣力學的誕生
1901年,海森堡出生於德國維爾茨堡。他的父親是一名古典語言教師,母親也出身學術家庭。自小耳濡目染,他對數學與自然規律展現出驚人的敏感。少年時,他常常沉迷於高斯的《算術研究》和康托爾的集合論。課堂上,他能用複雜的推導解決問題,以至於老師懷疑他“作弊”。
1920年,海森堡進入慕尼黑大學,師從阿諾德·索末菲。索末菲學派強調數學的精確與物理的直覺,培養了大批未來的物理巨匠。海森堡在此接受了嚴格訓練,並逐漸將研究興趣轉向原子光譜與能級問題。1922年,他又來到哥廷根,在玻恩、泡利的學派中活躍。至此,他站在了當時量子理論研究的最前沿。
1925年夏天,因嚴重的花粉過敏,海森堡前往北海的赫爾戈蘭島療養。小島孤懸於海,幾乎與世隔絕。海浪與海風陪伴着他徹夜思索,遠離書籍和資料的束縛,他決定走一條徹底不同的道路——既然電子軌道無法觀測,那就完全捨棄它。理論必須只依賴那些可直接測量的量,比如光譜的頻率與強度。
在孤燈下,他把能級躍遷的數據排成二維表格,定義了一種全新的運算規則。這種陌生的方法,居然完美再現實驗結果。回到哥廷根,他把成果呈給玻恩。玻恩立刻驚呼,這正是“矩陣”的形式。由此,矩陣力學應運而生。
1925年9月,海森堡發表了《關於運動學與力學關係的量子論重新詮釋》(參考文獻[1])。論文極爲艱澀,當時幾乎無人能看懂。連泡利都調侃說:“我完全不知道你寫了些什麼。” 但玻恩看到了它的潛力,很快與海森堡、約爾當合作,發表了更系統的“B-H-J”論文(參考文獻[2])。這篇文章首次完整建立了矩陣力學的結構,量子力學終於有了堅實的數學支柱。
圖2 海森堡於1925年發表的矩陣力學原始論文
(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02 自旋的謎題——從假設到數學化
就在矩陣力學初露鋒芒的同一時期,另一個困擾物理學界的謎題浮出水面。實驗表明,原子光譜中某些能級會出現“雙重態”現象——即能級分裂爲兩條非常接近的譜線。舊量子論和矩陣力學都無法合理解釋這一細節,這種“多出來的兩條譜線”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1925年秋天,兩位年輕的荷蘭物理學家——烏倫貝克(George Uhlenbeck)和古茲米特(Samuel Goudsmit)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也許電子本身像地球一樣在自轉,從而帶來一種內稟的角動量。
這個設想可以自然解釋譜線的雙重性。可是,問題接踵而來:如果電子真的在自轉,那麼它的表面速度幾乎要超過光速!這一點顯然與相對論不符。
圖3 “自旋”的藝術示意圖
(圖片來源:Wikipedia)
當時,許多物理學家對此假設嗤之以鼻,甚至泡利也一度譏諷道:“這是我聽過的最愚蠢的主意。” 但事實很快證明,年輕人直覺中的確隱藏着真理。
1927年,泡利自己提出了著名的二維矩陣(後來被稱爲“泡利矩陣”),它爲自旋提供了精確的數學描述:自旋並不是電子真的在空間裏“轉動”,而是一種內稟的量子屬性,用2×2矩陣就可以優雅地表達。這一突破不僅挽救了烏倫貝克和古茲米特的假設,也讓電子自旋從“異想天開”變成了嚴肅的物理概念。
在這一過程中,海森堡發揮了關鍵作用。他敏銳地意識到,自旋並不是孤立的,而應當與矩陣力學的框架統一起來。他把自旋自由度納入矩陣算符的體系,使得量子躍遷、能級分裂等問題能夠自然得到解釋。這種整合讓“電子自旋”從一個孤立的假設,變成了量子力學的有機組成部分。
自旋的引入最終取得了輝煌成果:它不僅解釋了光譜的“二重性”之謎,還爲後來的量子場論、凝聚態物理和固體能帶理論奠定了理論基礎。今天,人們已經無法想象沒有自旋的量子物理世界,而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1920年代那場年輕物理學家們的靈感碰撞。
03 海森堡所建造的“矩陣王國”的意義與遺產
矩陣力學的問世,被許多人視爲物理學的一次“思想地震”。它不僅是一套新的計算工具,更像是打開了一扇大門,把物理學帶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1920年代中期,學界對海森堡的工作反應各不相同。薛定諤看到矩陣力學時,坦言自己“完全無法忍受這種醜陋的數學”,於是轉身提出了波動力學。相比之下,泡利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在內心卻認可海森堡的才華,並在隨後的研究中不斷推動其發展。至於玻恩,他是最早理解矩陣力學真正潛力的人,他稱讚海森堡的成就是“一種全新的物理語言”。這種不同的聲音本身,就映照出矩陣力學的革命性。
隨着時間推移,矩陣力學的力量逐漸顯現。它不僅解釋了氫原子的能級結構,還在複雜光譜和原子躍遷的計算中展現出獨特優勢。年輕的狄拉克在閱讀“B-H-J”論文後,深受啓發,進而發展出更一般化的算符形式,把矩陣力學和波動力學統一在更高層次。可以說,沒有海森堡的“矩陣王國”,就沒有狄拉克的《量子力學原理》。
圖4 玻恩、海森堡和約爾當合作發展矩陣力學的“B-H-J”論文
(圖片來源:參考文獻[2])
1932年,諾貝爾委員會終於把物理學獎授予海森堡,以表彰他“創立量子力學並應用於氫原子理論”。那一刻,這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站在斯德哥爾摩領獎臺上,成爲歐洲學術界最耀眼的明星。人們甚至調侃說:“量子力學的王國裏有兩座宮殿——一個是薛定諤的波動殿堂,一個是海森堡的矩陣城堡。”
圖5 海森堡於1932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圖片來源:參考文獻[6])
更重要的是,矩陣力學留下的遺產遠不止於當年的爭鳴。它奠定了量子力學的“語言”,讓算符、非對易關係、本徵值問題,成爲後來所有物理學家的日常工具。今天,無論是量子計算機中的量子門,還是凝聚態物理裏的能帶理論,甚至是高能物理中的量子場論,都依然在使用海森堡當年開創的數學語彙。
因此,矩陣力學不僅是1920年代的輝煌,它更像是一條暗流,貫穿了整個20世紀物理學的發展。它讓人們認識到,數學的抽象不僅能解釋自然,更能創造出理解自然的新方式。而這一切,源自1925年那個年輕人,在北海孤島上的孤獨思索。
結語
沃納·海森堡憑藉矩陣力學,徹底改變了人類對自然的理解。他以驚人的直覺和數學創造力,爲微觀世界開闢了全新天地。矩陣力學不僅解決了舊量子論的困境,還塑造了量子力學的基本語言,成爲現代物理大廈的基石。
然而,海森堡並未因此停下腳步。他很快意識到,量子世界的真正挑戰並不僅僅在於構建一個新的數學框架,而在於回答一個更尖銳的問題——在微觀世界裏,我們究竟能知道多少?
1927年,他提出了一條震撼人心的定律——不確定性原理。它不再只是數學上的創新,而是直指人類認知的極限。若說矩陣力學建立了量子力學的“王國”,那麼不確定性原理就是這片王國深處的祕密法則,它宣告:自然界本身,在最微小的層面,就存在着無法迴避的模糊性。
當海森堡把這一定律寫進論文時,整個物理學界都爲之震動。而這一故事,也纔剛剛開始。
參考文獻:
[1] Heisenberg W. Über quantentheoretische Umdeutung kinematischer und mechanischer Beziehungen[M]//Original Scientific Papers Wissenschaftliche Originalarbeiten. Berlin, Heidelberg: Springer Berlin Heidelberg, 1985: 382-396.
[2] Born M, Heisenberg W, Jordan P. Zur quantenmechanik. II[J]. Zeitschrift für Physik, 1926, 35(8): 557-615.
[3] Goudsmit S, Uhlenbeck G E. Spinning electrons and the structure of spectra[J]. Nature, 1926, 117(2938): 264-265.
[4] Pauli W. Über den Zusammenhang des Abschlusses der Elektronengruppen im Atom mit der Komplexstruktur der Spektren[J]. Zeitschrift für Physik, 1925, 31(1): 765-783.
[5] Schrödinger E. Quantisierung als eigenwertproblem[J]. Annalen der physik, 1926, 385(13): 437-490.
[6] Nobel Foundation. The Nobel Prize in Physics 1932 – Werner Heisenberg[EB/OL]. NobelPrize.org. Available at:
出品:科普中國
作者:欒春陽 王雨桐(清華大學物理系博士)
監製:中國科普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