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前的僞“躺平”者 | 左圖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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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劉鈍


在拉斐爾的名畫《雅典學園》中,以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爲中心分別排列着50多位人物,大致可以分成前後兩羣,而在中間,一個斜倚在臺階上的人旁若無人地閱讀,煢煢孑立,孤影相吊,顯得格外突出,他就是犬儒學派的代表第歐根尼(Diogenes,約前412-323)。


圖2 拉斐爾《雅典學園》中的第歐根尼


犬儒學派誕生於古典希臘文明由盛而衰的轉型期,與波斯人的戰爭消耗了希臘人的資源,雅典與斯巴達爭霸的失敗導致城邦民主制度的危機,同時也對公衆心理產生了消極影響。犬儒學派的創始人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 約前445-約前365)是蘇格拉底的弟子,親眼目睹了老師飲鴆自盡,對世事的險惡和人生的幸福有了深刻的反省。他看透了人世間的虛僞,鄙棄功名利祿與榮華富貴,自願放棄舒適生活,提倡清心寡慾、迴歸自然與內在的美德,與騎着青牛出函谷關的老子,或者嚮往“曳尾於途中”的莊子有一比。


安提斯泰尼的追隨者們被稱爲Κυνικοί(英文Cynics),這個希臘詞根含有“狗”的意思,來源有兩說:一說安提斯泰尼經常在雅典衛城牆外一個名爲“快犬”(Cynosarges)的運動場授徒;另說乃是嘲諷他們的生活如同豬狗一樣。早期的犬儒學派痛恨人類的放縱,標榜內心的德性,摒除一切奢侈和享受,以及文明帶來的奇技淫巧,這種思想對後來的斯多噶主義產生了深遠影響。後期犬儒主義者仍然保持着蔑視權威與世俗的傳統,但卻日益喪失對自身道德的要求,憤世嫉俗變成玩世不恭與自甘墮落的遁詞。


現代漢語中的“犬儒”和“犬儒主義”是清末學者從東瀛借過來的,日本的首作俑者可能是西周(1829-1897),也有人認爲是井上哲次郎(1855-1944)或別的什麼人。無論在西方還是在東方,如今“犬儒”這個詞(或其派生物)主要是貶義,常用來比喻某類混喫等死盼天黑(躺平)的心態,較少有人關注其思想中鄙夷世俗與權貴、追求自由與心靈美德的因素。


犬儒學派最有影響的人物是被拉斐爾畫入《雅典學園》的第歐根尼,他生於黑海南岸的希臘殖民城市錫諾普(Sinope,今屬土耳其),因參與了父親造幣引起的風波而被逐出城邦,長期活躍於希臘本土的雅典與科林斯。其真實生平很難說清,但是古代文獻中留有大量關於他的傳聞軼事。據說他在雅典被安提斯泰尼的苦修學說深深吸引,上門請求指導,後者不予理睬並用棍子驅趕他。第歐根尼忍着擊打,最終成了安提斯泰尼的門生。圖3是16世紀意大利雕刻家與版畫家博納索內(Giulio Bonasone,1531—after 1576)的一幅書籍插圖,描繪了安提斯泰尼以奇特方式收徒的場景。畫面中石碑上的拉丁文寫着:“你想打死我就來吧。只要你說一句話,就能把我帶走,這不是什麼難事(Caede si vis. Nihil tam durum quo me summoveas, dum aliquid dixeris)。”


圖3 博納索內《安提斯泰尼與第歐根尼》(1555) 博農(Achillis Bocchii Bonon)《宇宙論問題集》插圖


還有一個傳說是他曾到柏拉圖的學園踢場子,因爲他厭惡抽象的觀念論,聽說柏拉圖把人定義爲“沒有羽毛的兩足動物”,他就捉了一隻鳥剝光了羽毛後跑到阿坎德米(柏拉圖學園所在地),大聲地喊道:“瞧啊,這就是柏拉圖的人。”這個傳說聽起來就是杜撰的,沒有證據顯示第歐根尼曾經與柏拉圖同場競技。圖4是意大利巴洛克畫家普雷蒂(Mattia Preti,1613—1699)的作品,左邊的畫中人是柏拉圖,手中展開的書頁上可以辨認的文字,有人說是“奇妙原因之原因”,表現了柏拉圖追求現象背後的終極“理型”(Form),即萬物最終完美的原因;而第歐根尼擎着一盞油燈,其象徵是一個具體的、可用來辨明真僞善惡的工具。


圖4 普雷蒂《第歐根尼與柏拉圖》(1649) 現藏羅馬卡比託利歐博物館


油燈是第歐根尼的標配,據說他白天也提在手上,目的是要尋找真正誠實的人,就如德國畫家蒂施拜因(Goethe Tischbein,1751—1829)描繪的那樣。


圖5 蒂施拜因《第歐根尼尋找一個真正誠實的人》(1780年代) 收藏處不詳


根據多種文本塑造的第歐根尼形象也很多,通常是個衣不蔽體或破衣襤褸的中老年人,除了油燈之外,有時還拄着一根棍子或跟着一隻狗。圖6是他家鄉錫諾普建立的一座雕像,這個黑海之濱的城市如今是一個旅遊聖地,第歐根尼則是它的一個重要名片。

圖6 錫諾普海邊的第歐根尼石雕像


法國19世紀自然主義畫風的巴斯蒂安-勒帕吉(Jules Bastien-Lepage,1848—1884)筆下的第歐根尼一絲不掛,畫面中唯一的道具是提燈。

圖7 巴斯蒂安-勒帕吉《第歐根尼》(1873) 現藏巴黎莫奈美術館


下圖是17世紀意大利巴洛克畫家蘭蓋替(Giovanni Battista Langetti,1625—1676)繪製的第歐根尼像。有人稱畫中人的手指傳達了一個輕蔑的情緒,今日西方人翹中指的罵人的習俗就源於第歐根尼,用到這幅畫上恐怕有些牽強。

圖8 蘭蓋提《第歐根尼》(17世紀) 收藏處不詳


傳說第歐根尼常年住在一個木桶(也有人說是裝死人的泥甕)裏,全部的財產就是這隻棲身的桶(或甕)、一件爛斗篷、一盞油燈,還有一支棍子。19世紀法國學院派畫家傑羅姆(Jean-Léon Gérôme, 1824—1904)對此給出了生動的描繪:半裸的第歐根尼坐在鋪着乾草的泥甕裏,手裏正在擺弄他那盞油燈,四隻狗圍在身邊,還有一隻在其背後的廣場遊蕩,遠方依稀可見集市和神廟。


圖9 傑羅姆《第歐根尼》(1860) 現藏美國巴爾的摩市沃特斯美術館


有幾個關於第歐根尼與亞歷山大大帝的故事廣爲流傳,其中影響最大的一則出自羅馬作家普魯塔克(Plutarch,46-120)的《希臘羅馬英豪列傳》,後來成了許多藝術家創作的素材。話說亞歷山大征服了希臘本土各城邦之後,在科林斯舉行的地峽運動會上被推爲統帥,決定向希臘世界的宿敵波斯發起戰爭。各城邦的政要與哲人紛紛趕來拜訪與祝賀,有點像我們春秋時代的諸侯會盟,在當時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乎預料的是,近在咫尺的第歐根尼卻無動於衷。普魯塔克寫道:


等到亞歷山大前去拜訪,發現他正躺着地上曬太陽。第歐根尼發現很多人走到身旁,稍微抬抬身子,用一種降尊紆貴的神色望着亞歷山大,等到亞歷山大很客氣問他有什麼地方可以效勞的時候,他說道:“很好,請你站開一點,不要擋住陽光。”有如赤子之心的回答使得亞歷山大深深受到感動,這個對他不理不睬的人竟然具備視富貴如浮雲的偉大氣質,讓他極爲驚奇。他們離開之際,隨行的人嘲笑哲學家的說話竟然一點都不懂人情世故,他卻告訴他們,如果他不是亞歷山大的話,也願意做一個像第歐根尼那樣的人物。


——《希臘羅馬英豪列傳》第VI冊, 171頁①


藝術家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故事。意大利畫家塞巴斯蒂安·裏奇(Sebastiano Ricci,1659—1734)的畫面充滿巴洛克的流光溢彩(圖10)。法國畫家尼古拉斯-安德烈·蒙西奧(Nicolas-André Monsiau,1754 —1837)則透露着新古典主義的英雄氣概(圖11)。


圖10 裏奇《亞歷山大大帝訪問第歐根尼》(c. 1700) 私人收藏


圖11 蒙西奧《亞歷山大大帝訪問第歐根尼》(1818) 現藏法國魯昂(Rouen)美術館


下圖是希臘當代雕塑家瓦西雷歐(Achilles Vasileiou)的青銅雕塑,現在放置在科林斯城的一個濱海廣場上。


圖12 青銅雕塑《亞歷山大大帝與第歐根尼》 圖12 青銅雕塑《亞歷山大大帝與第歐根尼》


另有一個來源不甚明瞭的傳說同樣表達了第歐根尼對權貴的藐視,說是亞歷山大大帝發現第歐根尼全神貫注地盯着一堆人骨碎片,於是問他在找什麼東西,第歐根尼回答道:“我想尋找令尊大人(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的遺骨,但是無法將它們與一個奴隸的骨頭區分開來。”


對於雅典人和科林斯人,亞歷山大也是一位征服者。普魯塔克站在爲廣義的希臘-羅馬傳統宏道的立場,褒揚亞歷山大的寬宏大度和對哲人的尊重,當然不會考慮第歐根尼的心理活動。如果史上確有其事,第歐根尼的倨傲輕狂是否包含着一種對入侵者的鄙視呢?這不禁使人想到竹林隱士的若干行跡——且不說嵇康至死也不同司馬氏合作,消極的抵抗往往以放浪形骸的怪異方式呈現:阮籍醉酒避親和白眼看人,劉伶縱酒放達和以屋室爲褌衣,阮咸曬褲衩並與豬共飲,這些行爲藝術與第歐根尼的態度有異曲同工之妙。往事越千年,歷史劇卻在人類社會的舞臺上反覆上演,只是換了佈景和演員而已。


西方這一主題的藝術作品多不勝數。下面僅提供幾幅相關的油畫,圖題都是“亞歷山大大帝與第歐根尼”,不再逐一詳述。


圖13 德·克雷爾(Gaspar de Crayer)(17世紀) 現藏紐約大都會美術館


圖14 裏奇(Sebastiano Ricci)(c.1700) 收藏處不詳


圖15 甘多爾菲(Gaetano Gandolfi)(1792) 收藏處不詳


圖16 加梅林(Jacques Gamelin)(18世紀) 現藏法國卡爾卡松(Carcassonne)美術館


第歐根尼名聲大噪,一定程度上與他的怪異舉止有關,畢竟喫瓜羣衆比學究要多得多,古今中外概莫例外。最後讓我們來欣賞英國唯美主義畫師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的畫:聽說科林斯來了一位有學問的怪人,喜歡獵奇的貴婦小姐們紛至沓來,想要看一眼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哲人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或許還要逗引他開口,以便作爲家庭晚餐或社交場合的談資。


圖17 沃特豪斯《科林斯婦女與第歐根尼》(1882) 現藏悉尼新南威爾士美術館


聊到這裏,忍不住想脫稿談點題外的花絮(與犬儒無關),先引述自己多年前的一篇小作文:


不知怎麼回事,看到這幅圖畫(圖17),筆者就想起前些年被人炒成“網紅”的上海人沈先生。平心而論,沈先生愛讀書,談吐也還不俗。他在城市的一個偏僻角落過着拾荒流浪的生活,那是他個人的選擇,沒礙着別人的什麼事。從流傳出的幾段視頻可以看出,他無意搞行爲藝術,更不想被人圍觀和炒作。可是無聊的看客和無良媒體偏偏不放過他,連日來看熱鬧的觀衆蜂擁而至,個別媒體和所謂文化公司派人日夜守候,網上還出現了“大師在流浪,小丑在天堂”的蠱言。更有新奇者,一些妝扮入時的中青年女性花團簇錦般地圍着“沈大師”合影,後來連“沈師母”都現身了。

終於,一天清晨,被喫瓜者砸了場子的沈先生失蹤了。不知道沈先生現在哪裏?願他過得好,流浪,拾荒,讀書,一個人靜靜的。(《科學文化評論》2019年12卷2期,128頁)


終究,聰明睿智的沈先生也沒能逃脫資本和無聊看客的追捕,這出重新開鑼的戲怎麼收場無人知曉。可以肯定的是,沈先生無須去醫院,需要的是那些圍觀者和錄視頻掙流量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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