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1400年的追蹤:科學家用724首古詩,拼出江豚千年分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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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名震文壇的韓愈寫下“江豚時出戏,驚波忽盪漾”時,他或許也不會想到,江豚靈動的身影在長江的霧靄中已愈發罕見。更不會想到,千年後的晚輩會從他們的詩作中打撈起這段跨越1400年的生態記憶——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梅志剛團隊與復旦大學合作,從浩如煙海的古典詩詞中遴選出 724 首提及長江江豚(Neophocaena asiaeorientalis asiaeorientalis)古詩詞,用於重建江豚的歷史分佈範圍。從盛唐的水間嬉戲到當代瀕危預警,長江江豚的滄桑軌跡,在詩與科學的對話中緩緩鋪展——這既是一曲自然的悲歌與警醒,也是一場文化與生態的跨時空共鳴。

捕食中的長江江豚

(圖片來源:南京江豚水生生物保護協會)

以詩爲鏡:平仄裏的生物記錄

長江流域的舟楫聲中,藏着中國文人最細膩的自然觀察。自古以來,遷客騷人行路之時,水路無疑是在崇山峻嶺間的捷徑,沿途山水便成了詩詞素材。而長江江豚因體型較大、常浮出水面呼吸,便自然成爲詩行裏的常客。

研究團隊通過系統檢索歷代詩歌中江豚的蹤跡。細心納入了“豚”“江豚”“江豬”“䱐”“䱡”等關鍵詞並剔除歧義——比如區分指代家畜的“豚”與水中江豚。當然,相似種的區分也難不倒詩人們。早在《爾雅》已明確區分江豚與白鱀豚Lipotes vexillifer;北宋孔武仲在《江豚詩》中更直白寫下“黑者江豚,白者白鱀”,證明文人對這兩種水生動物的觀察已足夠精準。

層層篩選後,724首可靠的“江豚詩”浮出水面。其中50%(362首)有具體的地理位置,78%(281首)指向長江干流,14%(51首)見於支流,8%(31首)落於湖泊(參考文獻[1])。這些詩句如同一枚枚時空郵票,爲科研提供了重建歷史分佈的關鍵線索。團隊將長江流域劃分爲1056個30×30公里的網格(以應對千年地貌變遷的複雜),通過空間建模得出結論:江豚分佈範圍從唐朝的169個網格銳減至現代的59個,1400年間收縮了65%。詩行裏的零星記錄,被科學拼貼成一幅清晰的生態變遷圖。

長江江豚最小潛在分佈範圍在A唐代、F現代的空間分佈。

(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盛唐水韻:“江豚時出戏”

“江豚湧高浪,楓樹搖去魂”這是唐人元稹筆下的長江日常。儘管研究中僅篩出5首提及江豚的唐詩,但寥寥數筆已勾勒出鮮活的生態圖景。唐朝江豚的活動範圍覆蓋了長江中下游及周邊湖泊,彼時的長江,幹流與支流、湖泊血脈相通,江豚可自由穿梭覓食、繁殖,169個網格的分佈範圍,正是盛唐長江生態良好的最佳註腳。

這些寫下不朽詩篇的唐代詩人,或許在無意中成爲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自然觀察者”。他們在“歌以詠志”的抒情過程中,以詩爲筆,爲後世記錄下了長江流域生態系統的珍貴歷史畫面。

宋元江湖:“江豚吹浪腥”

進入宋朝,江豚在詩中的身影漸密。38首詩詞裏,“水鳥眠沙黑,江豚吹浪腥” “雁影落紛紛,喚起江豚”的描述,勾勒出江豚與水鳥共生的畫面。此時的江豚分佈雖較唐朝縮減,但仍活躍於長江干流及周邊湖泊,尤其在江南水鄉的詩行裏,江豚吹浪的氣息成了江湖的標誌性符號。

到元朝時,江豚雖仍在幹流活躍,但支流與湖泊的記載開始減少。許是由於逐漸成熟的農業開發,江豚的棲息環境正發生着微妙的改變,滔滔江水之上已開始泛起了生態擾動的漣漪。

長江江豚最小潛在分佈範圍在支流及湖泊的變化趨勢

(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明清餘暉:“豚逐銀波月色浮”

明清兩代是“江豚詩”的黃金時代。明朝177首、清朝477首的記載,幾乎讓江豚成了文人筆下最熟悉的水中生靈。這一時期最爲著名的“記錄者”之一,便是創作了35000餘首詩的乾隆皇帝——他在南巡時鎮江遊覽時寫下了“豚入息風銀月澄,龍出聽講黑雲起”爲江豚分佈留下了珍貴記錄。

本圖展示了乾隆的詩作與南巡如何爲長江江豚提供了記載。(A)乾隆皇帝沿長江巡遊的示意圖;(B)提及長江江豚的乾隆詩作中文原文

(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此時江豚的分佈網格仍達142個,雖較唐朝減少,但仍是現代的2.4倍,長江流域的幹流、支流與湖泊中都有它們的蹤跡。然而,在繁榮景象的背後,生態危機已悄然滋生。自19世紀中期起,隨着人類在長江流域活動的不斷擴展,不經意間阻隔了支流與幹流的自然連通。江豚賴以生存的棲息環境,正逐步受到侵蝕,其命運的轉折,也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啓幕。

長江江豚最小潛在分佈範圍在D明代、E清代的空間分佈

(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百年驟變:從詩中常客到極危物種

從清朝的142個網格到現代的59個網格,江豚分佈範圍在短短一個世紀內“腰斬”:長江干流分佈從唐朝到現代減少33%,而支流和湖泊中,這一比例高達91%(參考文獻[1])。曾在詩中“夜拜風”“任沉浮”的江豚,如今已難覓蹤影。

長江江豚歷史最小潛在分佈範圍的總體趨勢

(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

與江豚命運相似的,還有長江其他“水中國寶”。白鱀豚Lipotes vexillifer和白鱘Psephurus gladius已在近幾十年功能性滅絕,淡水巨型動物的集體衰退,構成了長江生態系統的“無聲悲歌”(參考文獻[3])。江豚的故事,只是這場全球性淡水生態危機的一個縮影。

詩與科學:跨越時空的生態對話

當科研人員將詩歌中的“豚影”轉化爲科學數據,一場文化與科學的奇妙對話就此展開。古代詩人或許從未想過,他們筆下的“江豚吹浪”會成爲千年後生態研究的證據,並填補歷史數據的空白。

這種“文化+科學”的方法,爲生物多樣性研究開闢了新路徑。歷史文獻與藝術作品不僅能還原物種分佈,還能爲氣候變化、自然災害等研究提供線索(參考文獻[4])。這些跨越千年的詩句,既是浪漫瑰麗的文化遺產,也是千年前長江生態的真實切片。

餘音:守護詩中的最後豚影

如今,長江江豚已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爲“極危”物種,它們在長江中的身影愈發稀疏,正面臨從現實中消失的危險。

但詩歌也給了我們希望。它提醒我們,長江江豚曾用千年以上的時間跨度證明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可能。近年來,長江禁漁、棲息地修復等措施的實施,讓江豚身影時有迴歸。或許不久的將來,當我們乘舟江上,便能再遇見詩中“豚逐銀波”的景象。

攜帶幼豚的江豚個體

(圖片來源:南京江豚水生生物保護協會)

從唐朝的“驚波忽盪漾”到當代的瀕危警鐘,長江江豚的千年故事,藏在詩行裏,也寫在江面上。願我們在淺斟低唱的同時也共同行動,讓江豚的身影永遠留在江面的波光與未來的詩行中。

參考文獻:

[1] ZHANG Y, LIU J, ZHENG S, et.al. Range contraction of the Yangtze finless porpoise inferred from classic Chinese poems[J/OL]. Current Biology, 2025, 35(9): R329-R330. DOI:10.1016/j.cub.2025.02.052.

[2] HUANG Z, LI H. Dams trigger exponential population declines of migratory fish[J/OL]. Science Advances, 2024, 10.

[3] HE F, SVENNING J C, CHEN X, et.al. Freshwater megafauna shape ecosystems and facilitate restoration[J/OL]. Biological Reviews, 2024, 99(4): 1141-1163. DOI:10.1111/brv.13062.

[4] TIAN H, STIGE L C, CAZELLES B, et.al. Reconstruction of a 1,910-y-long locust series reveals consistent associations with climate fluctuations in China[J/OL].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2011, 108: 14521-14526. DOI:10.1073/pnas.1100189108.

出品:科普中國

作者:張應超(生態學碩士)

監製:中國科普博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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