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24年的宇宙預言:恆星坍縮到啥程度會成黑洞?
黑洞史話 05
我們都知道,房子需要堅固的地基撐着,纔不會塌。那宇宙中的星星“死”後,靠什麼撐着,避免被自身重量壓垮呢?科學家們先是發現了一種叫“白矮星”的“支架”,但它有個承重極限,也就是錢德拉塞卡極限(回顧汪詰 | 黑洞史話 04:不符合美學的計算值)。後來,一個怪才天文學家預言了更強大的“中子星”支架。但如果…連這個宇宙中最強的“支架”也撐不住時,會發生什麼?
怪才的靈光乍現
20 世紀 30 年代的加州理工學院,是天才和怪才的聚集地。而在所有怪才之中,弗裏茨·茲威基(Fritz Zwicky)無疑是王冠上那顆最扎手的鑽石。
弗裏茨·茲威基
這位瑞士天文學家,長得像個脾氣暴躁的矮人,腦子裏卻裝着整個宇宙。他精力旺盛,想象力天馬行空,並且以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蔑視所有他認爲是“平庸”的想法。同事們私下裏稱他“球形混蛋”,意思是,你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他都是個混蛋。
唯一能忍受茲威基的人,是性格溫和沉穩的德國天文學家沃爾特·巴德(Walter Baade)。我自創一個茲威基定律:如果一個人能和茲威基合作,那這個人就可以和天下所有人合作。但一個能和天下所有人合作的人,最終也一定會和茲威基反目。
沃爾特·巴德
但即便是這樣,沒有人會否定茲威基在天文學上的天賦異稟。這一天,茲威基衝進了巴德的辦公室,他把一張剛沖洗出來的天文底片“啪”地一聲拍在桌上,震得咖啡杯都跳了起來。
“沃爾特,來看這個!”茲威基的聲音像機關槍一樣,“仙女座星系,看到了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亮點,比它所在的整個星系加起來還要亮!這不是普通的‘新星’,這是一種全新的東西!”
巴德扶了扶眼鏡,湊過去仔細觀察。他知道,茲威基肯定是又有了什麼瘋狂的想法,他已經見怪不怪了。當時天文學家們所知道的新星,只是恆星表面的一點小規模爆炸,亮度有限。而照片上的這個光點,其亮度簡直是在向全宇宙宣告自己的死亡。
“我管它叫‘超新星’(Supernova)!”茲威基揮舞着手臂,唾沫星子橫飛,“這不是小打小鬧,這是一顆大質量恆星的‘自毀式’大爆炸!它把自己的身體炸得粉碎,只留下最核心的部分。你想想,沃爾特,當那麼巨大的質量,在引力的驅使下猛地向內坍縮時,會發生什麼?”
SN 1994D(左下方的亮點)是在星系NGC 4526的一顆Ia超新星
巴德沉思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說:“這讓我想起了錢德拉塞卡的論文,難道,它會無限坍縮下去?”
“你說的是那個印度小鬼嗎?”茲威基不屑地撇撇嘴,“這小鬼倒是有點鬼才。不過,他還是太嫩了。在無限坍縮之前,一定還有更刺激的事情發生!引力會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把原子本身都捏碎!電子會被生生地壓進質子裏,‘噗’的一下,它們就合併了,變成了……”
巴德忍不住插嘴說:“變成中子嗎?”
“沒錯,就是中子!”
巴德倒吸了一口涼氣。把電子壓進質子?這在當時聽起來就像是鍊金術一樣瘋狂。
茲威基的眼睛裏閃爍着狂熱的光芒:“然後,整顆恆星的核心,就會變成一個由中子擠在一起組成的、巨大無比的‘原子核’!一顆‘中子星’(Neutron Star)!它的密度,會讓你的白矮星看起來像棉花糖一樣鬆軟!”
就這樣,中子星這個日後大名鼎鼎的單詞被茲威基隨口創造了出來。
然而,當茲威基和巴德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提出這個猜想時,他們遭遇了和錢德拉塞卡差不多的反應,很多人認爲他們瘋了。但茲威基與錢德拉塞卡不同,別人越是不理解他,他反而笑得越大聲,他毫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只相信自己那如同野獸般兇猛的直覺。
茲威基是科學史上第一個提出暗物質,第一個提出超新星,第一個提出中子星的人,這些都是在當時被認爲是天方夜譚,但最終被證實的偉大成就。如果不是他把全世界的天文學家都得罪了個遍,他的成就足以配得上諾貝爾獎。
優雅的數學獵手
不過,當真理的石子扔進池塘,必然會激起了一圈圈漣漪。也總有敏銳的科學獵手會感受到漣漪的震動。
在離加州理工不遠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就有一位無比敏銳的獵手。此時的奧本海默斜靠在椅子上,指間夾着一支即將燃盡的香菸,菸灰搖搖欲墜。他的目光並非落在窗外明媚的加州陽光上,而是投向了面前那塊寫滿了複雜方程的黑板。茲威基那充滿火藥味的猜想,和錢德拉塞卡那篇帶着海洋鹹味的、冰冷精確的論文,在他腦海中交織碰撞。一個是充滿野性的咆哮,一個是帶着宿命感的低語,但它們都指向了同一個令人不安的深淵:當引力最終撕碎所有已知的物理定律時,會發生什麼?對奧本海默而言,這不僅僅是一個有趣的天體物理問題,這還是一個關乎物理學靈魂的根本性危機。但是,他喜歡這種危機。
奧本海默
與茲威基的粗獷狂放不同,奧本海默是一位優雅、敏感、甚至有些憂鬱的知識貴族。他身材瘦削,常常煙不離手,深邃的眼神彷彿能看透物質世界的表象。如果說茲威基的武器是直覺和想象力,那麼奧本海默的武器,就是無堅不摧的數學和物理學原理。
當錢德拉塞卡的理論和茲威基的猜想傳到他耳中時,他立刻意識到,這兩者共同指向了一個物理學中最深刻的問題:物質在引力面前的終極命運是什麼?
他決定用最嚴格的理論,來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就像金庸小說中,名門正派的大宗師,面對一招邪門武功時,以不變應萬變,決定用最法度最嚴謹的內功與之抗衡。
奧本海默的思考路徑是這樣的:印度小夥錢德拉塞卡已經證明,當恆星殘骸的質量超過 1.44 倍太陽質量時,抵抗引力的“電子簡併壓”就會失效。此時,引力會毫無阻礙地繼續向內碾壓。
在這恐怖的壓力下,原子結構被徹底摧毀。引力這隻無形的大手,會強行將帶負電的電子,塞進帶正電的質子中。這個過程,後來被稱爲“逆貝塔衰變”。於是,大力出奇跡,質子和電子強行合併,變成了一個不帶電的中子,同時釋放出一個幾乎沒有質量、可以暢通無阻地穿透一切的幽靈粒子——中微子。
當恆星核心大部分的質子和電子都完成了這個“變身”後,它就成了一顆主要由中子構成的星球——中子星。
那麼,是什麼力量阻止了中子星繼續坍縮呢?答案和白矮星類似,但這一次,換了主角。中子和電子一樣,也屬於“費米子”大家族,它們同樣要遵守“泡利不相容原理”這條霸道規則。當中子們被擠在一起時,它們也會產生一股強大的斥力,這股力量,就叫做“中子簡併壓”。
講到這裏,我想插一嘴,上篇文章我們對愛丁頓進行了一番批判。其實愛丁頓的直覺也不能算完全錯,因爲“電子簡併壓”之後還有“中子簡併壓”,因此,錢德拉塞卡當時的結論確實是錯的,大於 1.44 倍太陽質量的白矮星並不會無限坍縮,到了一定程度,它就會在中子簡併壓下重新達到平衡點,成爲一顆中子星。不過,我們可以合理推測,即使當時錢德拉塞卡的推演抵達了中子簡併壓,然後再得出無限坍縮的結論,愛丁頓依然還是會用“不符合美學”這條理由來認定錢德拉塞卡的推論是荒謬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對愛丁頓的批評並不爲過。
中子簡併壓比電子簡併壓要強大得多得多!它能撐起一顆質量比太陽還大,但直徑卻只有 20 公里左右(差不多一箇中等城市大小)的星球。中子星的密度,達到了每立方厘米數億噸的驚人程度。一小勺中子星的物質,就相當於地球上所有人類體重的總和!
現在,奧本海默和他最出色的學生喬治·沃爾科夫(George Volkoff)要做的,就是計算這股強大的“中子簡併壓”,它的極限又在哪裏呢?
時空囚籠的誕生
奧本海默之所以能在黑洞研究史上佔據如此重要的地位,就是因爲他們使用的武器,是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爲什麼必須用廣義相對論?因爲錢德拉塞卡的計算,本質上還是在牛頓引力的框架下進行的。但在廣義相對論中,引力的來源不僅僅是質量,壓力本身也是一種引力源!
聽到這句話,可能有些聽衆有點懵,怎麼壓力也會變成引力源呢?
來,我們來複習一下本系列“彎曲的時空”那一篇。還記得嗎?廣義相對論的場方程是一個等式,等式的左邊表示時空的形狀,等式的右邊是什麼?質量和能量的分佈。所以,引力並不是真實存在的力,它只是時空形狀的一種表現。能夠影響時空形狀的不僅僅是質量,還有能量。所以,能量也會表現出引力。巨大的壓力就是巨大的能量,這就是爲什麼我說壓力本身也是一種引力源。
所以,中子星內部那抵抗坍縮的巨大壓力,同時也在爲引力“添磚加瓦”,讓向內的拉扯變得更強。這是一個牛頓理論中完全沒有的“自我增強”效應。奧本海默意識到,對於中子星這種極端天體,必須考慮這種效應,否則計算就是不完備的。換句話說,錢德拉塞卡的計算確實是不完備的,只用量子力學和狹義相對論並不能得到正確的結果,必須要用到廣義相對論才能算出正確的結果。
所以,奧本海默和沃爾科夫的計算,是一場真正的“雙線作戰”。他們必須同時解兩組方程:
第一組方程,是描述中子這種量子物質的“狀態方程”。它回答的是:在給定的密度下,這羣中子能產生多大的向外的“中子簡併壓”?這就像是在評估一個建築材料(中子氣體)的抗壓強度。
第二組方程,就是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場方程。它回答的是:在這樣的密度和壓力下,時空會向內彎曲到什麼程度?引力到底有多強?這就像是在計算建築材料的強度,如何影響整個建築(星球)的穩定結構。
你可以把這個過程想象成,他們要在一塊巨大的、柔軟的橡膠墊上,用一種有彈性的積木,去搭一座儘可能高的塔。在這裏,“積木的抗壓性”由狀態方程決定,而“橡膠墊的凹陷程度”則由廣義相對論場方程決定。奧本海默和沃爾科夫要找的,就是這座“積木塔”能夠穩定存在的最高高度——一個積木的彈性和地基的凹陷達到脆弱平衡的臨界點。
經過極其複雜的計算,他們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中子星同樣存在一個質量上限!
這個極限,就是著名的“托勒曼-奧本海默-沃爾科夫極限”,簡稱爲 TOV 極限。不過,有趣的是,它的精確值直到今天,物理學家們還在爭論不休,但普遍認爲在 2 到 3 倍太陽質量之間。
換句話說,如果一顆超大質量恆星在爆炸後,留下的核心質量超過了 TOV 極限,那麼,就連宇宙中最強大的支撐力——中子簡併壓,也撐不住了。
至此,物理學中所有已知的、能夠抵抗引力的力量,都已經全部用盡。
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個問題,像一個幽靈,盤旋在奧本海默的腦海中。他決定,要直面這個所有人都試圖迴避的終極問題。
他和他另一位學生哈特蘭·斯奈德(Hartland Snyder),開始着手模擬當一顆恆星的質量超過 TOV 極限後,那無法阻擋的、持續的引力坍縮過程。
這一次,他們做出了一個更大膽、也更簡潔的理想化模型:他們假設這顆恆星是一團均勻的、沒有任何壓力的“塵埃雲”。這個模型雖然簡單,卻足以抓住引力唱主角時最核心的物理本質。
在他們的計算中,一個詭異而奇妙的景象出現了。
對於一個跟隨恆星物質一同向內墜落的觀測者來說,整個過程非常迅速。他會在有限的時間內,眼看着自己和所有物質一起,被擠壓成一個無限小的奇點,然後歸於虛無。
但對於一個遙遠的、靜止不動的外部觀測者來說,他看到的景象卻完全不同。他會看到,這顆坍縮的恆星,其表面的時間流逝得越來越慢(引力時間膨脹效應);從恆星表面發出的光,也變得越來越紅,能量越來越低(引力紅移效應)。
當恆星的半徑收縮到它的“史瓦西半徑”時,在外部觀測者看來,時間彷彿完全靜止了,光也完全紅移到了看不見的波段。這顆星,就像一部被按下了暫停鍵的電影,永遠地“定格”在了它的史瓦西半徑上,變成一個暗淡、靜止的幽靈。
這就是奧本海默和斯奈德在 1939 年得出的驚人結論。他們用愛因斯坦自己的理論,第一次完整地描繪了一顆恆星,是如何坍縮成一個連光都無法逃脫的、被時空包裹的“囚籠”的。
這篇名爲《論持續的引力坍縮》的論文,是物理學史上第一篇關於黑洞形成的現代論文。當然,這個時候,“黑洞”這個詞還沒有誕生。1939 年 9 月 1 日,這篇預言了宇宙中最極端天體的論文,在《物理評論》雜誌上正式發表。
沉睡的種子與驚雷
然而,歷史的巧合有時殘酷得像一出精心編排的戲劇。就在同一天,納粹德國的裝甲洪流越過波蘭邊境,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事全面爆發。
全世界的目光,瞬間從遙遠的星辰,聚焦到了地球上燃燒的城市和流血的土地。地球上的那些最厲害的物理學家,包括奧本海默自己,很快就被捲入了一場更緊急、更具毀滅性的物理學應用中——原子彈的研製。
那個關於恆星最終命運的深刻預言,那個在理論上已經被清晰描繪出來的“宇宙怪物”,它的誕生之日,恰逢人類文明陷入至暗之時。它就像一顆被遺忘的種子,在戰爭的廢墟下,開始了它漫長的、無人問津的沉睡。
就這樣過去了 24 年,直到 1963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硝煙已經徹底消散。
又是加州理工學院,一個沉悶的午後。
天文學家馬爾滕·施密特(Maarten Schmidt)煩躁地在辦公室裏踱步。他的桌上,攤着一張來自帕洛馬山天文臺的底片,上面是一個編號爲 3C 273 的射電源的光譜。所謂射電源,就是宇宙中的某個點發出強烈的射電信號。射電信號就是電磁波信號,可以被射電望遠鏡接收到。射電信號也可以像可見光一樣,被分解成光譜信號。
這張光譜圖,像一份來自外星的、加密過的電報,已經困擾了整個天文學界好幾個月。那幾條明亮的發射線,不屬於任何已知的元素,它們就像是宇宙開的一個惡劣玩笑。
“馬爾滕,還在看那個鬼東西?”他的同事傑西·格林斯坦走了進來,疲憊地問。
“是啊,傑西。我感覺我的腦子要燒掉了。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它不可能是我們銀河系裏的恆星,否則它的光譜我們早就認識了。可如果它在銀河系外,那它得有多亮,我們才能看得到?”
格林斯坦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也許,我們發現了一種全新的天體,遵循着一種全新的物理定律。”
“全新的物理定律……”施密特喃喃自語,他重新坐下,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幾條毫無規律的譜線。他拿起鉛筆,無意識地在紙上比劃着譜線之間的距離。突然,他的手停住了。一個念頭,一個瘋狂但並非不可能的念頭,像閃電一樣擊中了他。
“等等……傑西,”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如果……如果這些譜線我們都認識呢?如果它們只是普通的氫光譜線……但是被極大地拉長了呢?”
格林斯坦愣了一下:“被拉長?你的意思是……紅移?不可能!那得有多大的紅移量?那意味着它離我們遠得不可思議!”
在剛纔這段對話中,可能出現了幾個你陌生的術語。我解釋一下,氫光譜線,就是氫元素髮出的光譜線,這是科學家們非常熟悉的光譜線。光譜長得很像你在商品包裝上看到的條形碼,它有兩端。其中一端,被叫做“紅端”,另一端被叫做“藍端”。所謂的紅移,就是這條光譜線朝着“紅端”移動了一段距離。
上圖右側爲遙遠的星系在可見光波段的光譜,與圖左側太陽的光譜比較,可以看見譜線朝紅色的方向移動
施密特沒有回答,他已經開始了飛快的計算,很快,一個數字跳了出來。紅移值 Z=0.158。這意味着,這個天體正在以光速的 16% 高速遠離我們。根據哈勃定律,它遠在 20 億光年之外!
施密特和格林斯坦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和恐懼。
一個遠在 20 億光年之外的天體,亮度卻超過了整個銀河系!這怎麼可能?它那小小的身體裏,到底藏着一個什麼樣的“中央引擎”,才能釋放出如此恐怖的能量?
這個謎題,像一聲驚雷,炸響在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天體物理學界。天文學家們意識到,他們可能真的在宇宙中,看到了一個“怪物”。而要解釋這個怪物,他們被迫翻開了故紙堆,重新審視那個在二戰前夜,由奧本海默和斯奈德所預言的、被所有人遺忘了的那隻宇宙怪物。
3C 273 到底是什麼?它和黑洞之間有着怎樣的神祕關係?科學有故事,我們下期接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