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科學家如何反抗特朗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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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

知識分子

The Intellectual


圖源:美國科學促進會(AAAS)官網

撰文 | 賈鶴鵬


  


五年沒有到現場參加世界最大的綜合性科學組織美國科學促進會(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AAAS),簡稱科促會)的年會了,今年到會場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這次大會縮水不小,從往年的4+1天(4天科學研討+1天參觀培訓等前會活動和晚場開幕報告)減到2+1天。而各種激烈交鋒的專題研討更是無影無蹤。筆者五年前幾乎每年都光顧科促會年會,那幾年正是特朗普的第一個任期,年會最熱鬧的場景就是科學家們扎堆批評現政府,從直接抗議政府的應對氣候變化逆行(美國第一次退出《巴黎氣候變化協定》)到調侃總統和高官的各種搞笑說辭。


然而,這次年會在這方面真可以用靜悄悄來形容。全會環節的對科技良政的呼籲不多,大多數科學研討會也都是聚焦科學內容本身。以至於在全會第二天(2月14日)晚上的一個聚會上,我還和《科學》(Science)雜誌負責亞洲新聞的資深記者石磊(Richard Stone)聊天說,上一次特朗普在任時,我大多數年份在科促會年會的現場,看到了科學界層出不窮的抗議。而這一次特朗普的政策對科學界的影響更大,但是居然沒有看到多少公開抗議。石磊只是聳聳肩,說還要再進一步的觀察一下,因爲很多政策現在還沒有明確。


記得特朗普上一任期時,當時總統科學顧問經歷長時間難產,直到2019年1月才由原俄克拉荷馬大學副校長、大氣物理學家Kelvin Droegemeier擔綱。而2019年2月Droegemeier在科促會年會上的首次亮相,幾乎可以用苦口婆心來面臨科學界的疾風暴雨來形容。他告訴自己的科學家同行,自己不會忘了應對氣候變化的使命,儘管特朗普政府一上任就退出了《巴黎氣候協定》(本屆是第二次退出此協定了),但科學家總要做一些事情。


就在石磊和我說完這個話不到24小時,在《科學》雜誌總編Holden Thorp主持、匯聚了美國、英國、歐盟和南非四大基金會掌舵人的閉幕全會圓桌論壇上,嘉賓們堅定地表示,“如果科學家們不能勇敢地直面這種情況,我們怎麼能指望其它人羣站出來替我們出頭,來對抗這種違反民主的惡行?”


說出這個話的是歐盟主要科研資助機構歐洲研究理事會的主席Maria Leptin。而讓她說出這話的語境則是剛剛卸任的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IH)的第19屆主任Monica Bertagnolli的吐槽。目前仍然擔任哈佛大學醫學院教授的Bertagnolli抱怨,因爲裁員和人事凍結導致的人手不足,在開會那一天(2月15日),由NIH管理的著名的生物醫學公益數據庫PubMed居然停止運行了(筆者第二天測試已經恢復正常)。Bertagnolli聲音柔軟,但語氣非常堅定,控訴着美國新政府大幅的裁員,包括昨天剛剛裁掉的1500名NIH員工已經嚴重影響了這家世界最富盛名的生物醫學研究資助機構,並對美國的科學和衛生研究產生了嚴重衝擊。另一位全會嘉賓、英國工程與物理科學研究委員會(EPSRC)執行主任Charlotte Deane則同樣聲稱,面對這樣的衝擊,我們不能坐着不動(sit back)


那麼義憤填膺的科學家們要怎麼反抗呢?記得特朗普上個任期就職不久的三月份,全美上百萬科研工作者發起了步調一致的March for Science全國大遊行(英語中,March既是3月也是遊行的意思)。那麼這一次還會有類似的舉動嗎?在介紹這些情況前,還有必要看一看特朗普的新政給科學界帶來了多大的打擊。


01

美國科學遭遇寒冬



就在美國科促會年會已經被壓縮的會期進行過程中,美國聯邦政府已經開啓了一輪大規模正式裁員。據美國全國廣播公司報道,從2月13日,美國聯邦人事管理局(United States Office of Personnel Management)已經通知各大部委,停止僱傭目前處於試用期的僱員。在兩天之內,已經有成千上萬名僱員收到了解聘通知,隨着這並非專門針對科學界開刀,但涉及科學管理的部門受到衝擊尤重,除了Bertagnolli說到的NIH的裁員1500人外、美國疾控中心、美國環保署(EPA)、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也都爆出了成百上千的員工解僱消息。


而這只是特朗普新任期各種舉措的最新行動。此前,特朗普在第二個任期上臺後,迅速出臺了一系列針對美國科學界的政策,這些措施涵蓋裁員、凍結預算、削減國家衛生研究院(NIH)的間接經費,以及加強對國家科學基金會(NSF)資助項目的政治審查。已經實施和計劃實施的主要政策(包括被法官臨時叫停的舉措),包括EPA、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NOAA)和NASA等預算的削減計劃,其中僅EPA就可能因此導致超過2,000名科學家和研究人員被解僱。


削減NIH的間接經費也是一個核彈級的打擊。NIH2025財年預算計劃削減15%,重點針對大學和科研機構的運營經費,其中,研究機構從NIH所獲資助的間接經費上限被降低至20%,這將嚴重影響實驗室管理、基礎設施維護等方面。特朗姆政府還大規模減少針對疫苗、傳染病防控和公共衛生領域的撥款。 由於很多大學的科研管理是靠着從NIH或美國科學基金會(NSF)資助中收取的管理費,這一部分被削減將導致多個大學實驗室和醫療科研中心面臨資金短缺,部分項目不得不尋求私人資助或終止。


特朗普政府還聞所未聞地加強了對NSF資助項目的政治審查,其中包括對國家科學基金會(NSF)資助項目的政治審查,特別是以下幾個領域將受到嚴格監管。其中,從2024年發包的項目開始,所有NSF氣候變化相關項目需額外經過政府官員審批,這將導致超過30%相關研究資金被撤回。NSF的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審查標準更加嚴格,政治敏感性較高的研究課題被拒絕資助。 可再生能源的研究也收到衝擊,而化石燃料相關研究得到額外支持。此外,美國政府設立了新的科研資助審查委員會,對NSF現有的資助項目進行重新評估,部分項目因“政治偏見”而被終止。


特朗普還出臺了行政命令,限制聯邦科學家在未經政府批准的情況下公開發表涉及氣候變化、公共健康政策等敏感領域的研究成果。不用問,這些政策的實施極大限制了科學信息的自由流通,影響了科研人員的學術自由。


02

科學家們如何反抗



在報道美國科學家們如何反抗之前,我們還要看看這些特朗普“衝擊波”的國際影響。由於美國的科研資助機構支持了大量國際合作研究,這些研究必然會受到嚴重影響。另一方面,美國既通過NSF和NIH等科研資助機構本身,也通過國際開發署等向衆多發展中國家提供了大量直接和間接的研究經費,這些自身缺乏資源的國家的科研勢必會比歐美同行受到更大的衝擊。


這也就讓我們能理解英國的Charlotte Deane和負責歐盟研究資助的Maria Leptin(本身是一位德國科學家)與美國同行抱着同仇敵愾的心態了。甚至由於不受美國的管轄,她們的言辭更爲激烈。


那麼,怎麼反抗呢?是發起全世界範圍的March for Science,還是呼籲全美科學家大罷工呢?至少從AAAS年會上看不出任何這方面的信息。在年會上,各資助機構的負責人們首先是呼籲大家要走出象牙塔,不能再漠視自己的權益被侵犯。那麼走出象牙塔後做什麼呢?


在上述的AAAS年會的閉幕全會的嘉賓落座之前,美國科學促進會的首席執行官Sudip Parikh在串場時的呼籲,爲我們提供了線索。曾經在美國國會各種財務、撥款委員會工作了20多年的Parikh表示,他知道在座聽衆們的焦慮。如果感到焦慮,要積極給自己選區的議員們寫信,告訴他們自己的研究多麼重要,對本地community多麼相關,受到政府削減預算的影響對本地會造成多麼大的打擊。“請大家不要用網站上找到的套話格式給議員們寫信,要擺出實際的例子、實際的數據,拜託大家不要寫套話的呼籲信。”他還進一步解釋,議員們要處理的選區事務千頭萬緒,如果用呈文格式,很容易被議員的助手們忽視。給議員辦公室打電話是同樣重要的舉措。Parikh還說,雖然聯邦層面會有總的政策考量,但對於每一個具體的科學家,努力爲自己的科研爭取保證,也是最容易讓科學能繼續服務社會的方式。


而要讓科研訴求得到民選決策者的重視,科學傳播能力又成了繞不過的門檻,而這正是閉幕全會上,從Science總編輯到各大科研資助機構的舵手們重點強調的“抗爭”策略。他們既沒有呼籲科學家們上街遊行,也不鼓勵他們停下手裏的科研,而是要積極投身科普實踐,讓公衆、讓產業界尤其是讓決策者們知道自己研究以及整個基礎科研的價值。


這似乎回到了呼籲科學家們重視科普的老調長談上,但你沒有聽錯,科研領導人就是在集中強調這一點。他們讓科學家們站起來,不要坐回去,不是讓大家上街遊行或組建政黨,而是讓人們真正把科學傳播作爲當務之急。不是爲了應付基金中broader social impacts(NSF標書中固定格式,即講明白自己科研的廣泛社會影響)的要求寫流水賬的科普,而是要深入自己社區中,讓公衆知道自己的研究對他們的價值,讓公衆知道爲何應該支持自己的研究。前面講到的歐洲研究理事會主席Maria Leptin呼籲科學家們要站起來,接着說的,正是如果科學家們自己不努力讓占人口和選民大多數的公衆意識到科學的價值,不要讓他們只是認爲支持科學是天經地義的。否則他們爲什麼會支持你?


而在幾位嘉賓中措辭最爲和緩的南非國家研究基金會的副主任Dorothy Ngila則強調了科學傳播的另一層意義,那就是科研基金會自身需要向決策者溝通來爭取資源。Ngila講到非洲的很多科研機構和科學家長期依賴發達國家支持,缺乏向自己的政府爭取科研經費撥款的經驗和能力,特朗普新政恰恰提供了這樣的契機,讓“我們自己也要行動起來”。而要採取行動,首先需要把科學傳播工作做好。


實際上,客觀而言,美國科學家們也更需要“站出來”科普了。我們印象中美國科研成果科普的發達,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爲每個科學家都願意科普,而是因爲各個研究大學都有強大的科學傳播體系。但支持這個體系的重要經費來源,其實是各種基金的間接經費。間接經費削減,首當其衝遭殃的是包括科學傳播專員在內的各種科研服務崗。


但很顯然,各大政府基金會的舵手們不是因爲這一點人手困難而呼籲科學家們自己起來做科普的。在他們看來,科學家們科普本身就是科學公共性的主要體現。如今遭遇政府打壓,科學的抗爭並非是要走向街頭政治,而恰恰是要繼續高舉科學服務社會的公共性大旗,而科普,就是揚起這面大旗的旗杆。


03

搭建科學決策網絡與薪火相承



光有科學傳播,對於支持科學顯然不夠,因爲決策者往往有自己的特點,有諸多要考慮的優先事項,這就凸顯了培訓科學家提升政策溝通能力的重要性。而今年科促會年會上,數量最多、最受歡迎的恰恰是這類議題的活動,既有研討會,也有工作坊,還有各種科學決策舞臺,讓科學家們用15分鐘時間展示自己研究的重要性和需要在決策上進行優先支持的方面。


在我印象中,AAAS年會一向不缺乏各種致力於溝通科學與決策、科學與外交的工作坊,但這次年會上,此類研討和工作坊數量明顯增多,而且在整體會議日程減半的情況下,此類活動數量的增加更加顯眼。


在衆多做報告的嘉賓中,一個小型的公益機構得到了關注,該機構名爲全國科學決策網絡(National Science Policy Network),已經有了上百個成員單位,超過3萬名科學家註冊,每年會舉辦上百場溝通科學決策的工作坊。該機構負責人在這次年會上,既作爲圓桌嘉賓參加了一次研討,也作爲組織者專門組織了一場科學決策工作坊,爲參會的科學家們尤其是青年科學家提供了諸多實用的建議。


而在閉幕全會上,各大基金會的主席們做出的另一個呼籲則是科學家們要更加重視薪火相傳。一方面,眼下的困境會讓很多青年科學家陷入甚至難以維持生計的困境,因爲大量的博後作爲科研主力,是依靠科研經費獲得薪水的。另一方面,則要加大對本科生和高中生的宣教,不要讓他們看到眼下的困難而把科學當做畏途。在全會的圓桌論壇主持人《科學》雜誌總編Holden Thorp引導下,每位主持人都分享了自己青年時的成長經歷、尤其是在選擇科學職業時的機遇和困惑。


聽着圓桌嘉賓們的分享,我一下子意識到,開幕報告上即將離任的美國科學促進會主席Willie E. May花了一個多小時,大講特講自己的科研成長經歷,其實也是有意爲之。抱着找新聞心態的參會的我,當時覺得這個開幕報告太索然無味了,既沒有叫板特朗普政府,也缺乏對國傢俱體科技政策的勾勒,反而會把自己作爲一位黑人科學家的求職、升遷和搬家講得栩栩有神。也許,他其實是在鼓勵佔聽衆絕大多數的青年科學家,不要在紛亂的科學困境中沮喪和迷失。


這麼一來,本次AAAS年會的主題“Science shapes tomorrow”看起來也別有意義。雖然制定主題時特朗普還沒有當選,但科學塑造明天,本來就不僅僅意味着科學成果塑造明天,同時也意味着,科學自身需要爲塑造明天而努力發展自身。而科學傳播、參與決策、扶持後學、參與公共事務,這些本來就是科學共同體維繫自身的題中之義,常態時如此,面對“暴政”和“打擊”,就更要保持這份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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