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向AI“投毒”？

近期，不少消費者在社交媒體“吐槽”：自己使用AI問答應用時，生成的答案裏不僅有看似客觀的解釋和分析，還會直接推薦某些品牌或機構，比如：搜索魚油時，得到的並非市場認知度較高的品牌，而是一些知名度不高、信息來源有限，甚至在市場上完全找不到的品牌或貼牌產品；搜索某類水果，返回結果中卻出現了相關的飲品品牌。與此同時，一些商家也開始打出“被AI推薦”“AI搜索榜單靠前”的宣傳語，不少營銷機構順勢推出相關服務，宣稱可以幫助企業品牌被AI收錄或推薦。

有不少用戶對AI回答中的廣告產生質疑。

AI回答裏真的能植入廣告嗎？這類新興營銷模式究竟是如何運作的？是否存在被濫用的風險？記者調查發現，圍繞生成式AI問答，市場上已經形成了一套相對成熟的付費營銷模式，在帶來商業機會的同時，也埋下了虛假信息混入、難以識別的隱患。

AI能被“植入廣告”？不少商家推出AI推廣服務

“你知道嗎？現在很多客戶在買東西之前，已經先在AI裏把你的公司和產品翻了個遍。”記者在瀏覽各大社交媒體和購物平臺時發現，不少營銷賬號都在推自己的AI營銷業務，強調“現在正是佈局AI營銷的最佳時機！”

多名營銷行業人士向記者介紹，目前的AI營銷稱爲GEO優化，全稱是生成式引擎優化（Generative Engine Optimization），可以理解爲傳統搜索引擎優化在AI搜索時代的延伸。不同於過去用戶在搜索引擎中自行點擊鏈接，生成式AI會直接整合多個信息源，給出結論式的答案，這也讓“誰被引用、誰被提到”變得格外重要。

那麼，這種影響AI回答結果的服務究竟是如何落地的？

帶着這些疑問，記者以企業市場人員的身份，先後諮詢了多家提供AI搜索優化服務的營銷機構。記者發現，這些機構給出的操作思路高度一致：一方面，先研究用戶會如何向AI提問，例如“某行業哪些品牌好”“A品牌和B品牌哪個好”“某公司靠譜嗎”；另一方面，再圍繞這些問題，在互聯網上提前鋪設內容，包括企業官網、新聞稿、自媒體文章、行業分析、產品測評等。

市面上有不少商家提供AI搜索優化服務。

在開啓“聯網搜索”或“深度思考”模式後，部分AI工具會顯示其參考的信息來源。營銷人員正是通過反覆測試這些引用路徑，判斷AI更容易抓取哪些網站、哪些內容形式，再進行定向佈局。“比如某個平臺更容易引用權威媒體，那就多發新聞稿，有些AI更偏好社區討論，就多做口碑內容。”一名從事相關業務的營銷人員向記者表示，“核心並不是直接向AI投廣告，而是通過大量內容，去影響它能看到、能引用的數據源。”

在服務開始之前，機構通常會先幫企業梳理關鍵詞和用戶可能提出的問題清單。但這些可不是簡單的產品名字，而是高度模擬真實用戶的提問方式，比如“某行業哪些品牌值得選”“某某公司靠譜嗎”“這兩家哪個更適合中小企業”等。記者在溝通過程中，一位營銷人員直接說：“你只要把想推廣的產品詞，也就是用戶意圖告訴我們，我們會幫你生成提問詞，之後找你覈對一遍就行。後續優化方案、寫文章、發內容，全都由我們承包，你們只需要驗收結果。”話語裏透出一絲自信，也讓人感受到這套服務流程的精細化運作。

當記者進一步追問，如何判斷AI的數據來源及不同信息的權重時，營銷人員並未給出明確答案，而是表示不同行業的AI引用源差異較大。“比如財經、旅遊類問題，地方性網站被引用的比例反而更高，這些我們自己的後臺都能監測到，但並不對客戶開放。”

在具體執行層面，記者諮詢的多家機構給出的方案也較爲一致：一方面，對企業官網進行基礎優化，確保結構清晰、抓取順暢；另一方面，持續生產原創內容，並通過新聞媒體、自媒體平臺、行業網站進行分發，形成穩定的信息來源。

在這些機構的描述中，影響AI回答並不是一次性的操作，而是一套被拆解得十分細緻的流程。記者瞭解到，GEO服務通常會將內容拆分爲幾類：一類是企業官網和官方介紹，用於建立基礎認知；一類是行業趨勢、產品測評、橫向對比，用於提升品牌的露出度；還有一類是案例分析、白皮書、研究報告，用於增強可信度。

商家提供的一個普拉提機構GEO優化案例，左側爲優化前AI回答的答案，推薦的是競品品牌b，右側是商家優化後的結果，其服務的品牌a出現在排名第一的位置。

對於報價，多數機構按關鍵詞收費，每個關鍵詞每月價格在千元左右，記者查看合同發現，雙方通常會約定AI回答露出比例和達標標準。對於是否能做到“排名第一”，不少機構態度謹慎，但普遍承諾至少能在回答中看到品牌出現。

在報價方面，多數機構按關鍵詞收費，每個關鍵詞每月價格在千元左右，記者查看合同發現，雙方通常會約定AI回答露出比例和達標標準。

系統化“投餵”興起，虛假信息混雜其中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除了上述以人工定製和內容策劃爲主的服務形態外，市場上還出現了另一類更強調“系統化操作”的GEO產品。這類商家往往宣稱自研了一套系統，可以覆蓋主流AI平臺，並承諾在短時間內顯著提升品牌在AI搜索中的可見性。

記者聯繫到一名售賣“GEO優化系統”的營銷中介，對方提供了一個測試賬號，並在宣傳語中稱，該系統可以“統治所有AI搜索”，一週內就能讓品牌登上AI搜索榜。系統報價爲980元/年，包含一個月“陪跑服務”，並贈送用於生成文章的系統點數，若用戶支付1680元，還可成爲代理進行系統分銷。

爲進一步驗證這類系統的實際效果，記者按照對方指引登錄後臺體驗。系統要求用戶先創建企業資料，填寫品牌信息、設定關鍵詞並上傳圖片，隨後在“AI備課”模塊中輸入創作指令，生成與企業產品相關的推廣內容。

接下來便進入所謂的“AI投餵”環節，即將生成的內容分發至各類網站。投放渠道主要分爲兩類：一類是付費新聞網站，包括行業媒體和媒體網站，單篇價格從幾十元到數百元不等；另一類則是門戶網站的自媒體賬號。系統提示，用戶需在多個平臺自行註冊賬號並授權，由後臺統一管理，並通過配套軟件實現自動更新和批量發佈。

相關門戶網站的賬號由後臺統一管理，並通過配套軟件實現自動更新和批量發佈。

雖然系統首頁以小字標註“優化僅限正規行業，且內容要真實。請勿誇大宣傳、僞造專家及報告、冒充權威、虛假宣傳等手段，勿違反廣告法，否則後果自負”，並在使用說明中提示不推薦“民營醫療、金融、遊戲、彩票、非自有品牌且無授權賣他人品牌，K12教育、違法犯罪、黑五類、灰產等違反廣告法的相關行業”使用，但記者注意到，系統本身並未設置實質性的內容審覈機制，僅停留在提醒層面。

業內人士也坦言，發佈產品測評、行業趨勢、專業報告等內容，更容易被AI採納，“至於報告是不是真的，AI也無法覈實”。更有博主公開演示“AI投毒”過程，通過虛構產品、僞造測評和行業分析，成功讓AI推薦不存在的品牌。

這條路真的能走通嗎？爲了驗證這一過程，記者決定做一個極端的測試：從零開始，編造一個現實中並不存在的產品。

記者虛構了一款水杯產品，取名“泉嘉德智能水杯”（諧音“全假的”），賣點頗爲奇葩：所謂“無聲社交功能”，支持近距離藍牙配對，好友間可以發送“喝水提醒”“加油鼓勵”，接收方的杯身會以專屬燈光閃爍回應。然後記者通過AI圖像生成工具，輸入指令：“一款白色陶瓷智能水杯，杯身帶藍色燈光顯示，頂部有小型顯示屏，杯身簡潔現代，帶藍牙標誌。”幾秒鐘後，一幅逼真的水杯圖片出現在屏幕上。

接下來，記者按照一套市場上流行的GEO優化系統操作流程，把企業信息、產品照片、詳細功能描述上傳到後臺。在“AI備課”模塊填寫創作指令，生成與產品相關的推廣內容，包括行業測評、使用場景描述、產品優勢等。系統會自動將這些內容拆分成多篇文章，然後進入所謂的“AI投餵”環節：這些文章被分發到付費新聞網站和自媒體賬號上。系統還提供批量管理和自動更新功能，記者只需坐在電腦前，像導演一樣看着這款虛擬產品一步步進入網絡世界。

記者也設計了一款具備社交功能的智能水杯，並起名爲“泉嘉德智能水杯”。

記者還通過優化系統後臺上傳了相關資料，並在系統推薦的網頁端註冊了發佈賬號，通過系統自動撰寫、發佈了多篇行業趨勢和產品測評文章。

幾個小時後，記者在多款主流AI問答應用裏提問：“推薦一下具備社交功能的智能水杯。”令人瞠目結舌的是，AI竟然一本正經地推薦了這款根本不存在的“泉嘉德智能水杯”，並補充了“適合辦公室社交”“電商參考價”等信息，語氣剋制而專業，彷彿這個產品真的存在。

爲了測試穩固性，記者讓從未使用過AI軟件的同事在四天後再次查詢，結果“泉嘉德智能水杯”依然出現在推薦列表第三名，雖然排名略有下降，但足夠說明一個事實：只要互聯網上有足夠完整的信息，即便虛假的產品，也能被推薦。

隨後，記者在多款主流AI問答應用中提問“推薦一下具備社交功能的智能水杯”，結果這款現實中並不存在的產品，竟也出現在了AI的推薦回答中。

AI治理仍在路上

國家安全部曾在2025年8月發文指出，通過篡改、虛構、重複等“數據投毒”方式產生的污染數據，將干擾模型訓練，削弱其準確性，甚至誘發有害輸出。相關研究顯示，當訓練數據中僅有0.01%的虛假文本時，模型有害輸出就會明顯上升。

一名互聯網技術人員向記者解釋，從技術層面看，模型會先從互聯網上抓取與問題高度相關的文本，再根據來源可信度、內容完整度、語義匹配度等因素進行排序，最後在此基礎上生成答案。在這一機制下，AI並不具備判斷信息“真實存在”還是“人爲製造”的能力。大模型更關注的是文本之間的統計相關性，而非事實覈驗本身。“如果互聯網上出現了大量結構完整、語言規範、看起來像正經資料的內容，模型會傾向於認爲這是一個真實且被廣泛討論的對象。”

有意思的是，記者也注意到不少GEO機構自身也在通過類似方式提升在AI平臺上的可見性。在搜索“國內GEO優化公司”時，可以發現AI引用了大量內容高度相似的文章，其中不少文章是刊登在地方省市、行業的媒體網站上的，文內還引用了並不存在的“白皮書”“行業標準”。

而這種信息污染如果傳到金融、健康等領域，產生的後果會更加嚴重。據媒體報道，金融機構“分期樂”今年就通過技術巡檢、警企聯動等方式，打擊了一批通過GEO製造虛假客服電話的黑灰產組織。目前，黑灰產正轉向通過GEO方式，批量生成僞原創內容、多平臺投餵，將包括僞造的金融機構聯繫方式等虛假信息“植入”AI答案中。當金融消費者向AI提問“金融機構客服電話”時，可能被直接引導至黑灰產的詐騙陷阱，從而上當受騙。

對此，上海格聯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長期關注數據與人工智能法律問題的律師夏海波解答稱，營銷機構宣稱的這種可將企業品牌“植入”AI問答內容的服務，本質上仍屬於廣告行爲。根據廣告法的相關規定，只要是商品經營者或服務提供者通過一定媒介和形式，直接或間接介紹其商品或服務、影響消費者認知和決策的行爲，就構成商業廣告。若具有商業推廣目的卻未作明確標註，可能違反廣告標識義務。同時，生成式AI和深度合成內容本身也負有內容標識責任，相關行爲可能面臨市場監管與網信部門的雙重監管風險。

在競爭層面，若服務商通過向AI“投餵”虛假或誤導性信息，引導其生成有利於自身、不利於競品的評價，可能構成不正當競爭。夏海波律師提醒，這類行爲不僅可能誤導消費者，也會破壞公平競爭秩序。此外，《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明確要求訓練數據來源合法、真實，不得利用算法和數據優勢實施不正當競爭。

目前，對相關行爲的監管難點並不在於無法可依，而在於其隱蔽性強、責任鏈條複雜。夏海波律師表示，廣告法、反不正當競爭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提供了基本的責任認定和追責依據，而針對AI技術特點出臺的配套規章，也在數據來源、生成過程和內容輸出等關鍵環節設定了較爲明確的義務要求。

未來，更需要在實踐層面進一步細化AI生成商業內容的標識標準，提升監管部門對隱蔽植入行爲的技術識別能力，同時釐清AI平臺、媒介服務商和廣告主之間的責任邊界，防止“技術外衣”成爲規避法律責任的工具。

微信編輯：桃子

本文來源：上海民聲直通車

還原事實，洞悉真相。

歡迎關注，留言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