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超火了,爲什麼全網都愛看散裝江蘇內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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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江蘇會玩兒,這是近期很多人關注蘇超(2025年江蘇省城市足球聯賽)的深切體會。
6月15日,蘇超第四輪比賽快樂拉下帷幕。揚州隊主場五架輕型飛機編隊飛躍賽場氣氛燃爆、淮安請來“天庭衆仙”及“唐僧師徒”助陣加油、徐州主場對戰鎮江觀賽人數30823人,創造觀賽人數新紀錄......
蘇超開賽僅1個月就吸引了32萬+人到場觀賽,賽場上戰鼓喧天、網絡上爆梗頻繁、高考休戰期更是開展拉歌對戰,“散裝江蘇”、“十三太保”熱度居高不下,看點與笑點齊飛。
蘇超設計的巧妙之處在於其不僅是球賽,更是兩兩對決的“城市之戰”。江蘇十三地市“以城之名”展開比賽,火藥味拉滿——任何2個城市間的對戰,都是“德比戰”[1]。用江蘇球迷的話就是“既定勝負、也決生死”、“沒有黑幕和假球,只有恩怨和世仇”。
德比指同地區球隊、實力榮譽相當的對手、國家級頂級球隊或因歷史恩怨形成的宿敵之間的對抗 丨圖源博主@74LS08(已獲取授權)
那麼,是踢足球把江蘇踢散了嗎?
南京的心事,全網都知道了
其實,互聯網上江蘇長期以“散裝”聞名——十三地市誰也不服誰,而這次的“十三太保”各自爲了榮譽出戰,自然裝也懶得裝了。
整活兒是從省會城市南京開始的。5月10日開賽前,@南京發佈先給這場比賽定了個基調:“比賽第一,友誼第十四”。這立馬激發了十二地市的創作熱情——南京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就別怪兄弟們不客氣:聽說贏了就能當省會”、“看看到底誰纔是真南哥”、“勝利渴望一直在,人情世故不存在”......
第四輪賽前,十三太保紛紛在線對歌,南京對戰淮安,淮安發佈改編歌曲《藍精靈》爲《南京零》,稱一首“藍精靈”送給南哥,南京又巧妙將《藍精靈》改編爲《南京贏》;同爲墊底的太湖三傻之常州給無錫深情獻唱《無所謂》,無錫高亢回覆一首《阿刁》,不知前情的可能以爲它倆在爭冠軍;蘇州以經典老歌《阿蓮》向連雲港深情表白,連雲港忙回《阿蘇,我一見你就笑》,表示比賽就比賽,別膩歪......
半數安徽城市紛紛應援南京,合肥傷心發文“無人扶我凌雲志” 丨左圖圖源博主@南京生活研究所(已獲取授權)右圖截圖自抖音
第四輪比賽,南京開通球迷高鐵專列,身着藍色球服的南京球迷從南京站出發直達淮安東站,網友調侃:“當天去當天回,看來南京是不讓自己的球迷在淮安消費的架勢”。賽場上,淮安主場先落後一球,但丟球后3分鐘內逼平南京,最終比賽結果1:1。
揚州對戰泰州的“早茶德比”,主場揚州嚴防死守,擔架上場了7次,揚州下半場62分進球,第88分鐘泰州頑強扳平,雙方1:1握手言和。韓喬生現場激情觀戰,再現經典語錄“這就是足球”!
讓球迷觀賽熱情如此高漲的蘇超其實是“草根”聯賽,每隊參賽職業球員不超3名,其餘是學生、上班族等非職業球員丨 圖蟲創意
連雲港主場對戰蘇州,蘇州賽前“上財藝”邀請貝克漢姆爲自己獻上祝福。賽場上蘇州雖多次創造機會,但均欠一點火候,甚至在95分鐘時發起進攻進了一球,由於越位被判無效,終以1:1打平收場。
徐州沒有辜負淮海弟兄團,補時階段上演絕殺1:0戰勝鎮江,排名領跑蘇北。
常州客場對戰無錫,事關最後一名爭奪戰,賽前爲了勝利,無錫“臨時抱佛腳”——在靈山大佛腳下放了2粒足球爲自己祈福,常州賽前通過各方媒體透露自己正爲“守衛筆畫”(前3場每輸一次被網友扣減筆畫一次,由常州變爲吊州,後變爲巾州、|州)冒雨夜訓,遺憾奇蹟沒能出現,常州仍以0:2墊底鎖定十三妹。
無錫常州賽場到場觀衆人數達到26655人,在場觀衆透露隊員拼盡全力,氛圍燃爆丨圖源博主@九九要上岸(已獲取授權)
放眼中國,類似的足球聯賽不是沒有,比如創立於2016年的浙江省足球超級聯賽,再比如2018年正式升級爲主客場賽制的廣東省足球超級聯賽[1]。
而唯獨蘇超能火出圈,原因大約是江蘇內部的“恩怨”太多了。“劉邦故里”徐州和“項羽故鄉”宿遷的對決,被叫做“楚漢2.0德比”;《西遊記》作者吳承恩故鄉淮安和坐擁花果山的連雲港之間的賽事是“真假美猴王德比”、南京和南通角逐是“只能有一個南哥德比”……
網友戲言:如果山東舉辦魯超,由於“好客山東”的整體形象太過深入人心,比賽尚未開始勝負恐早已分明,劇情走向大概率是“兄友弟恭、孔融讓梨”(球未開場,先舉杯三巡:“來來來,踢完這場,再喝三場”)。
爲什麼這麼說?這得從江蘇的地域文化特色講起。
一方水土,
養十三太保九十五諸侯
江蘇恰好位於中國南北方分界線上[3]。省內的長江宛如一條天然的高速分水嶺,把溼潤的江南和乾爽的江北分得明明白白[4],江北又可以繼續分,大致以淮河爲界,分成蘇中和蘇北[3]。這片土地承載着江蘇13個地級市、95個縣級單位和718個鄉鎮[5],養出了燦爛的文化和絕對的地域自信。
江南爲南京、鎮江及蘇錫常五個地級市丨 [6]
江蘇處於官話與吳語的過渡地和接觸點,語言運用複雜、方言層次豐富。大體上,江北(除東南角)講官話,而江南除南京、鎮江一帶講官話外,其餘地區講吳語,而在大的方言分區下還存在衆多方言分支[7]——網友調侃:難怪是十三太保,省內連語言都不互通。
江南江北人有很明顯的性格差異,拿第四輪蘇超對歌爲例,來自江北最北的淮海王——徐州發佈戰歌《槍已上膛 劍已出鞘》氣勢豪邁,而他的對手——來自江南的鎮江發佈《“徐”要你,我是一隻魚》主打溫情聯動——這種對比鮮明的“南北”文化個性背後,兩地的作物種植傳統是很重要的影響因素。
江蘇自古“水稻南,旱作北”,江南農業以水稻爲主,而江北地區越往西北,地勢越高,農作物自南向北由稻、旱間作,逐漸向旱作物過渡[4][8]。
江蘇的小麥種植主要集中在蘇北地區[9]丨圖蟲創意
根據《科學》(Science)雜誌2014年發表的一項研究,學者邀請了1162名來自中國水稻種植區和小麥種植區的大學生參與心理實驗。參與者被要求繪製自己的社交網絡圖,用圓圈表示自己和朋友,以此觀察“個體主義(或自我膨脹)”在圖中的相對大小。研究發現,水稻種植區的大學生更傾向於將“自己”畫得比朋友稍稍小一些,而小麥種植區的學生傾向將“自己”畫的比朋友大很多[10]。
有趣的是,部分城市的賽前海報很生動地印證了上述研究。比如新華日報徐州分社發佈的徐州和鎮江,徐州把自己畫成了身形高大的劉邦,而把鎮江畫成了高度不到自己膝蓋的一罈“安靜”的醋(甚至沒有畫成一個卡通人物),而無錫分社發佈的海報,代表自己的水蜜桃略小於常州恐龍。
學者認爲,水稻種植讓人們的文化更講究互相依賴,而小麥種植則更強調個體性。因爲種水稻要灌溉,大家得一起修水渠、分配水,合作少不了;但種小麥就簡單多了,靠天喫飯自己種就行,不用跟鄰居商量[10]。
種植水稻所需的工作時間至少是小麥的兩倍[10] 丨 圖蟲創意
而由於被試大學生早已不再從事農業種植,學者由此推知即使現代人不再務農,歷史形成的文化模式仍通過價值觀等延續傳承——不需要親自種植水稻就能繼承水稻文化[10]。
而即使同處江南/江北地區,地區內部也會因爲地理環境的分割衍生不同的文化小單元。歷史上,長江、淮河等河流攜泥沙東流,在沼澤水網密佈的江蘇境內聚沙成洲,逐漸形成一個個“鶴立雞羣”的高壟,當這些沙洲具備人居條件時,早期開拓者便在此定居,從而形成了空間分散、對外封閉的“孤島社區”,於是便有了“十里秦淮”南京、“園林之城”蘇州、“八邑名都”常州、“項王故里”宿遷[3][4]......
總體上,語言的複雜性、水網密織下地理單元的隔絕性強化着江蘇IP人對本地地域文化的強烈歸屬感。因此,Ta們自報家門時很少講自己是“江蘇人”,而是會精確到南京、蘇州等地級市,乃至崑山、灌雲等縣級市,甚至下一層的鎮和村。
比如,2024年巴黎奧運會射擊運動員盛李豪,當其他中國選手的出生地是廣州、北京、青島時,盛李豪的出生地爲DONGLAI——東萊,既不是省也不是市——是江蘇省張家港市楊舍鎮東萊村的東萊(真就只差門牌號了)。
盛李豪的出生地“DONGLAI” 丨官網截圖
看吧,江蘇IP的人就是這麼自信,他不允許你不知道他的家鄉,甚至是不允許世界不知道他的家鄉。
十三太保的足球經濟學
江蘇IP人對自己家鄉的自信和強烈歸屬感,源於其家鄉經濟實力的強大。十三太保在2024年全員殺入全國城市GDP百強榜,堪稱“諸侯並起、羣雄逐鹿”。“十三太保”隨便拎出一個市,靠GDP就能去別的省爭當一下省會。例如,甘肅省蘭州市2024年GDP3742億元[11],而江蘇省在經濟上墊底的十三妹連雲港,2024年的GDP4663億元[12]。
有錢就是豪橫,大概正是因爲這樣的實力和底氣,才讓“十三太保”能夠“散裝”地在綠茵場上你爭我搶、熱血開打,也讓比賽迴歸了足球最純粹的樣子。
6月14日,南京隊對戰淮安隊,觀衆沸騰丨圖源博主@瞧瞧喬喬(已獲取授權)
此外,江蘇人是熱愛足球的。曾經奪得中超冠軍的“江蘇蘇寧”——在賽季完成奪冠後黯然解散,成爲無數江蘇球迷回憶中的痛。南京體育學院教授李金寶認爲,“多年來球迷的遺憾情緒,正需要一個窗口宣泄和釋放”[13]。蘇超,正是這個窗口。
但蘇超之所以能搞得風生水起,除了情懷,更離不開“硬件”。江蘇雖只佔全國土地面積的1.1%,卻建了全國7.2%的正規足球場,總數達到11632個[14]。一戰一場,十三太保輪番主場作戰,意味着每個地市都能提供現代化的賽事級球場。比如蘇州,坐擁五座具備國際賽事承接能力的專業球場[14],放在非一線城市裏,絕對是“頂配”。
江蘇省每萬人擁有足球場1.36個,人均擁有足球場面積0.42平方米。從這個數據來看,江蘇省位列全國第一[15] 丨圖蟲創意
而球員能在短時間內集結、訓練、出征,還能隨時轉換主場,甚至南京還爲球迷專門開設了“球迷高鐵專列”,這些看似輕而易舉的操作,背後離不開江蘇省高效、互聯的交通基礎設施:
根據《江蘇省交通統計年鑑(2022年)》的數據,江蘇省公路總里程達15.8萬公里,其中高速公路達5087公里,實現“縣城通”和10萬人口以上城鎮全覆蓋[16],讓城市之間的距離變成了“一腳油的事”。
江蘇省內鐵路2024年運營里程4276公里,其中高鐵達2594公里,蘇北、蘇中、蘇南城市之間構築起了“2小時快速交通圈”[17]。以南京—淮安間高鐵/動車爲例,根據12306,南京到淮安全天高鐵25趟,已基本實現了公交化運營。南京球迷11:05分從南京站出發,12:38抵達淮安東站,下午看場球賽(15:00-17:00),順便在賽場外臨時搬來的美食廣場喫完小龍蝦和麻辣鵝,再搭19:28分的高鐵路回家,輕鬆無壓力。
這套“人享其行”的基建網絡,也爲江蘇人“走親戚式”的高頻流動提供了底層支持。2010—2020年間,江蘇省內流動人口(13355147人)遠超省外流動人口(10308610人),人口流動體現出“蘇南領跑、蘇中明顯提升、蘇北吸引力增強”的特徵[18][19]。
蘇南一直是吸引流動人口的高地,形成蘇錫常和南京兩個明顯的核心區[19]丨 [6]
所以,如果你恰好認識一個江蘇IP的網友,問Ta蘇超支持哪隊——Ta可能會被問住,爸爸是宿遷人,媽媽是揚州人,自己出生在無錫,曾在南京讀書,找到了南通的伴侶,如今在蘇州定居……該支持誰呢?誰誰都是親戚、哪哪都有朋友。
可以說,江蘇十三太保是“形散神聚”,誰也不服誰——但終究誰也離不開誰,也許正是這份“鬥而不破”的默契,纔可能Make江蘇足球Great again。
參考文獻
撰文丨花 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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