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永信：嗜慾深者天機淺
文/六神磊磊
一
很多中年人都沒意識到，釋永信這個名字，在最近幾年已經不出圈了。
我今天驚訝地發現一件事：99年出生的男同事蕭十一，居然根本不知道釋永信其人。
並且，他還是個傳統文化迷和武俠迷，還是做新媒體的，原本不應該不知道。
我反覆向他出示永信大和尚的照片，問：這麼帥，真不認識？他說真不認識。
再回憶這幾年，釋永信真正出圈的熱點，勉強只有甲亢哥去少林寺一個，那還是因爲老外對少林的好感慣性。
15年舉報事件之後的十年，釋永信仍然在忙，商業版圖仍然在擴張，還巨資拿過地，但在國民影響力上沒有新水花。
這不是什麼有意低調，或者禪心不動，就是這些年的趨勢他跟不上了。
近幾年，傳統文化大熱，“自豪概念股”大漲，年輕人蜂擁追逐傳統文化，按理說少林本該是大利好。但事實上它在隱形邊緣化，河南熱的都是“只此青綠”、李子柒、殷墟。
而一個帶高級感的文化產品，比如一組核心視覺像只此青綠，一個核心故事像李子柒，乃至一個精雕細琢的產品比如黑神話悟空，釋永信和團隊現在根本提供不了，他的商業包漿太厚。音樂大典都是近二十年前研發的了，功夫表演則更老套。更何況，功夫概念還被馬保國等人瘋狂做空。
究其本質，釋永信擅長的是用文化來搞市場，恰恰不是用市場來搞文化。過去別人替他把文化核心做了，金庸給做了，李連杰給做了，他搞市場擴張就是了，現在卻不行。
起初贏在沒文化，纔沒包袱，勇猛突進，把少林辦成了大廠；現在也虧在沒文化，無法精雕細琢呈現高級感，別人一說起他和少林，印象就是商業、房地產，以及上百項冠名“少林”卻又都不太高級的旅遊紀念品質感的東西。
二
有人說，這些和他的落馬有關係嗎？也有點關係，辦起來更寫意、順滑。
大和尚坍臺，各有其因果。有得罪信衆的，有惹惱同門的，有觸怒佛祖的。這也是每個人造的“業”所致，是他們要渡的劫波。
很明顯，同門是辦不了釋永信的，十年前就有同門試過了。此次的“多部門聯合調查”，以及發佈的速度、聲勢，還有劈頭一句“涉嫌刑事犯罪”，都說明這一關他註定過不去。當然也是咎由自取。
然而，徹底沒有文化的護身符，也導致他當真落地的時候，連一絲一毫緩衝都沒有。
按理說他是宗教界的，又是一個對外文化招牌，有相當的國際影響，要是不捅天大婁子，多少總有望得到個緩衝，不被下最重手。連《水滸》裏菜園子張青都說，過往的僧道，不做包子賣。
但實質上，人人都當他是個商人，哪怕在商人裏都還被認爲是偏貪財好色那一卦的。查辦他，沒有什麼公衆感到震驚，人們也沒有任何思想上的混亂迷茫，就和一個大商人落馬感覺差不多。這種精神衝擊甚至比龍泉寺那件事都小得多。
辦他的倘若有工作分組，估計最輕鬆的就是輿情組，因爲可以預見的，沒什麼輿情，全是段子。玄慈大師和鳩摩智二十年來都沒有這麼紅過。
三
說起釋永信的“落伍”，還看到一個讓我挺感觸的視頻。
投資人老範說，你們壓根就別去關注釋永信，不如去看上海AI大會。要關注新經濟，那裏面會誕生新的英雄，釋永信他們落伍了。
這說出了一個事實：上一個時代的所謂“強人”，尤其是90年代到00年初的那一批，不管已坍塌還是未坍的，許多都已進入了集體過氣期和公衆厭惡期，上上下下，都不大待見。包括過去的商人，乃至導演、明星、主持人，也有作家。
隨着年紀長了，過去能說會道的，眼下顯得四處破綻、左右支絀，說什麼彷彿都錯；過去的輝煌事業已成了冷飯，甚至連冷飯都不是；他們的糗事也彷彿過了保密期，被扒出來，供人偶爾討論他們的性功能；公衆急於丟棄他們。
經歷過90年代的就知道，當年的很多商業、文藝大佬，曾是中學課堂上被老師津津樂道的時代弄潮兒，也曾是種種“教訓外國人”的故事主角，甚至還是考試題裏的正面例子，現在都遭到厭棄。
有的人也不自重，不瞭解輿論環境，還要去刻意迎合，覺得什麼熱門就去迎合什麼，比如迎合民族主義的，迎合性別敘事的，最後費力不討好，遭到反噬，乃至遺禍後人。
反而是那十來年間一些受到冷遇、遭到打擊的，因爲他們沒被過度消費，積攢下來了口碑，公衆的新鮮勁還沒過去，所以反而受歡迎。例如陳佩斯。
而釋永信，話說重一點，哪怕不遭遇今年這一波，在那個被厭棄的“老強人團體”裏，他也是許多公衆心中的一名未決犯。即便在當年，那個“成功有理”“賺錢有理”的年代，他也是爭議很大的，文化形象最不好，商業包漿最重，和自己身份的違和感最強，終於是滾入洪濤。
四
《紅樓夢》裏有一幕，特別讓人聯想到釋永信。
有個破落的“智通寺”，一個龍鍾癡呆老僧在裏面煮粥，門口掛着一副著名的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對聯的殘酷在於，人總在“眼前無路”時纔想回頭，驚覺時已禁止掉頭。2015年的舉報事件，釋永信被遮護住了，但他想不到回頭，大概覺得年齒還壯，牽絆還多，底氣還在。如果那時候他邁入智通寺，只會像小說裏的賈雨村一樣，“不耐煩地出來”。
破廟裏那個煮粥的老僧，正是剝離所有光環後，權力者最後的生存狀態。人們多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後。
莊子說“嗜慾深者天機淺”，釋永信大概就算。
最後想說，很多人從他聯想到玄慈，說金庸預言準，事實上這都還低估了金庸。
《財新》報道，他今年春節出國回來後就被限制出境。而上一次少林出事，也是在遠征光明頂之後，回來就被捉拿了，關在萬安寺。
所以要多讀金庸。
就擔心一件事：如果此刻異域高手乘虛來襲，比如鳩摩智、“波斯三使”來了，羅漢陣能否抵擋，臨時住持功力如何。
是否要緊急調李連杰、甄子丹、吳京加入工作組，保護少林藏經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