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中,匠人與藝術家並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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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莫里斯(圖源網絡資料圖片)

1940年1月23日,英國傳記作家菲奧娜·麥卡錫出生於薩里郡的一個上流家庭。在其2007年推出的回憶錄《最後的屈膝禮》中,她講述了1958年自己以初次登臺的少女身份,在夏洛特皇后舞會上面見女王的經歷。對行將消失的貴族社會的遙遠一瞥,彷彿定音錘鑿入她嗣後的寫作人生,在《衛報》等報刊雜誌擔任特寫作家及專欄作家,採訪大衛·霍克尼、約翰·列儂等一衆名人的履歷,更如同在暗夜中漸次亮起的燈盞,將她引向傳記寫作這一畛域。但菲奧娜並不總以一種懷舊的脈脈溫情回望那個哺育了她的階級,給其覆蓋上暖色的光暈以柔化其內在的晦暗與朽敗。她的精神乳汁來自一個更廣泛的精英文化,這一文化以英國浪漫主義爲圓心,逐漸輻散開來。於是乎,她的筆墨總是願意追隨那些上流階層的叛逆者、那些浪漫詩人,或擎過浪漫主義火炬的藝術家與作家——從威廉·莫里斯到拜倫,不一而足。

在菲奧娜全部的傳記寫作中,《威廉·莫里斯傳》有如一塊壓艙石,在其中,她對1830年以來英國藝術及設計之發展的關注一如既往。在轉向研究威廉·莫里斯之前,菲奧娜就已在1981年的《簡單生活:C.R.阿什比在科茨沃爾德》中,回顧了19世紀中葉勃興於不列顛羣島並最終成爲國際性藝術潮流的工藝美術運動。威廉·莫里斯正是這一藝術運動最富盛名也最成功的參與者之一。1861年,莫里斯與伯恩-瓊斯、羅塞蒂、韋伯等人創立了莫里斯-馬歇爾-福克納裝飾藝術公司。從掛毯、壁紙、織物到傢俱和彩色玻璃窗,莫里斯爲該公司設計的作品幾乎定義了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室內裝飾風格。商業與藝術,在莫里斯瑰麗的花紋裏若合一契。

莫里斯公司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設計的古董掛毯。圖源網絡資料圖片

在工業化浪潮的沖蝕之下,當工藝設計變得愈發標準化而喪失美學的觸感之際,威廉·莫里斯近乎執拗地強調手工藝的重要性。在幾近消亡的中古刺繡技術中,莫里斯看到了一種必要的緩慢,在他眼中,刺繡不單單是商業性質的生產,更是以針爲筆、以線爲墨進行的一次朝向自然的書寫。由是,對刺繡的熱愛讓莫里斯成爲首批與皇家藝術學院針線活項目合作的設計師之一,而該學院的存在,旨在“將世俗用途的裝飾性針線活恢復到其在裝飾藝術中曾經佔據的崇高地位”。

而《威廉·莫里斯傳》同樣是一本刺繡之書,它以地理爲經,以時間爲緯,編織出了這位維多利亞時期的文藝全才的多元人生。從莫里斯身上,我們得以窺見一個文藝復興式的知識分子在19世紀末的身影。他不僅僅是一名商人、手工藝人、設計師、藝術家,更是一名詩人與社會主義活動家。諸種看似互相牴牾的身份,竟如拼圖般拼湊出莫里斯全部的思想地圖。作爲一位自小在伍德福德莊園中長大的有產者、一個生意夥伴眼中“暴躁而苛刻的合夥人”,晚年的他竟然投身於推翻自己所屬階級的社會革命。在菲奧娜看來,這並非莫里斯的一次思想轉向,而是其藝術觀、美學觀在社會政治領域的投影。

1850年代,莫里斯在牛津大學求學期間受到中世紀主義氛圍濡染,把某種浪漫化了的中世紀精神當作治癒維多利亞時期的工業資本主義痼疾的良藥。這一精神,在沃爾特·司各特的歷史小說中,呈現爲騎士、城堡與詠歎調構成的瑰麗世界;到“切爾西的聖人”托馬斯·卡萊爾筆下,則變成能使所有人團結一致的“神祕的兄弟情誼”;而在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的三卷本《威尼斯之石》裏,中世紀則意味着哥特式藝術的復興。莫里斯對羅斯金的理論推崇備至,他由此推演出了自己的藝術哲學,主張拒絕標準化的工業製造,迴歸手工工藝。在他眼中,匠人與藝術家並無分別,兩者的工作同樣需要藝術的創造力與感知力,只不過在某種晚近被髮明出來的藝術史敘事中,雕塑、繪畫等純藝術媒介高於刺繡、傢俱設計、書籍裝幀等實用藝術。

但藝術並非總是高不可攀,只是我們附着了太多藝術史的價值。在《藝術的故事》一書中,貢布里希說道:“當一幅畫被裝入玻璃畫框、掛到牆上以後,它就顯得遠不可及了。在我們的博物館裏,展品理所當然地禁止觸摸。但在當初,藝術品製作出來卻是供人摩挲把玩的,它們被論價買賣,引起爭論,也引起煩惱。”莫里斯的藝術實踐,就是想要讓藝術恢復其最初的狀態,成爲我們生活中如空氣和雨水般尋常的存在。

當這種藝術觀與社會主義思想碰撞,其結晶便是莫里斯於1890年創作的烏托邦小說《烏有鄉消息》。在《威廉·莫里斯傳》的第十六章中,菲奧娜回顧了這本奇書的誕生始末。彼時,莫里斯已步入晚境,再無力涉足現實政治,《烏有鄉消息》由此成爲他畢生運思的總結。在書中,他架空出一個沒有私有財產、沒有城市、沒有權威、沒有貨幣體系、沒有婚姻制度、沒有法院、沒有監獄、也沒有階級制度的未來世界,支撐這個世界運轉的,僅僅是人們對自然的愛,是人們在純粹的、不被剝削的勞動中復甦的藝術本能。在烏有鄉,各個藝術門類之間不再有等級之分,每個人都是工匠,每個人也都是藝術家。工作與生活之間不存在涇渭分明的邊界,不再有鮑德里亞所言的必須在消費主義的擬像中得到補償的“休閒”。浪漫化的中世紀主義、空想社會主義以及工藝美術運動的思想要旨,在《烏有鄉消息》中融爲一體。這便註定了此書成爲英國文化的一個精神座標,被不斷地回溯、徵引。而經由菲奧娜的書寫,莫里斯如此鮮活地在我們的文化現場復生,提醒我們,藝術或許不應當在智識與階級等層面塑造差異,而應當塑造平等。

《威廉·莫里斯傳》,[英]菲奧娜·麥卡錫 著,彭凌玲 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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