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紅白”之前,谷村新司先來北京演唱了《昴》 | 李長聲
歌手谷村新司(上圖)去世兩年多了,他的戒名是“天昴院音薰法樂日新居士”。日本人認爲人死後成佛,所以要起個法號,叫戒名。與給予貴人的諡號不同,戒名人人都要得。“昴”是谷村最有名的曲目,悼念會上將近三千人齊聲合唱。中文有譯作“星”的,有的譯文裏甚至沒有昴或星什麼事,好像是填詞。谷村1980年作此歌時最先冒出了一句“別了,我的昴”,二十年以後才明白這句的意思就是“對物質文明說‘啥藥拿啦’”,可見中日是不能拿同一首歌說事的。聽說至今無人知曉谷村被葬在了何處,這是家務事,唯有歌曲留其名。
想說的是,司馬遼太郎說過:大和語言的星名只有一個“すばる”(昴,讀若斯巴魯),此外幾乎淨是些漢字,叫“金星”“火星”,都是從中國拿來的。可不是麼,《昴》中就唱道:名字都沒有的星星們喲。歌曲原名是“昴すばる”,大概因爲昴字不是政府規定的常用漢字,一般不認識,所以並列了假名。1990年以前不能用昴字起名上戶口,有人就拉來形似的昂字代替。
我們看漫畫少女的大眼睛裏冒金星,或許想不到古代日本人壓根兒對星星不感興趣。司馬遼太郎和唐納德·金(美裔日本人,日本文化研究家)對談,說:奈良時代就沒有觀星文化,也許因爲水蒸氣多,日本不關心星辰。唐納德·金說:日本有了望遠鏡也不大用來看星星。西鶴小說《好色一代男》有一幅插圖,畫的是世之介從房頂用望遠鏡看女人洗澡的裸體。日本美術裏不大出現星星,日本詩歌裏沒有人形容戀人的眼睛像星星一樣發光。
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和《日本書紀》開篇寫神話,說開天闢地以後第七代男神伊耶那岐和女神伊耶那美生下一塊塊國土,生火神時女神被燙傷而死。伊耶那岐去黃泉國尋找,伊耶那美叮囑不要看她,但這位男神是偷窺的鼻祖,便看見女神身上趴着八個雷神,嚇得逃回去。伊耶那美恨道:我一天殺你一千人;伊耶那岐回懟:那我就一天生一千五。這男神洗滌,修禊事也,右眼生出天照大神,左眼生出月讀命,後來這二位一個被當作太陽神,一個就成了月亮神。兩書正文未出現星,只引文有云:“二神遂誅邪神及草木石類,皆已平了。其所不服者,唯星神香香背男耳。”香香是輝的古語。
古代日本人認爲星是天空開的細長的圓孔,就像個筒子,所以星星別稱筒(つつ)。金星出現在傍晚,叫夕星(ゆふつつ)。據說《萬葉集》裏詠月有百餘首,詠星僅有五首。也詠到金星,例如歌聖柿本人麻呂的短歌:“夕星も通ふ天道を何時までか仰ぎて待たむ月人壯士。”(金星來複去,仰望天路久,苦等到何時,月君搖渡舟。)
大約11世紀初成書的《枕草子》中,女作家清少納言寫得最多的天體是月亮,而星星,她覺得有趣的一是昴星,二是牽牛星,三是金星,四是流星。不過,這些星未必是她仰頭觀看到的,而是從10世紀前半葉成書的《倭名類聚抄》中挑選的,她好玩語言遊戲,羅列音響好的單詞。甚至有人說,她選牽牛星,不選織女星,乃出於女人對女人的嫉妒。
銀河月(月岡芳年畫)
江戶時代初葉的1617年刊行15世紀盛行的辭典抄本《下學集》,收漢字單詞三千個,其中除了日月,只有銀河、南鬥、北斗,不見其他星名,可見星不招人愛。江戶時代四大國學家之一的平田篤胤在哪裏寫過:誰問他爲什麼《古事記》裏不寫星?他回答:因爲星不好。怎麼不好呢?他沒說。天文、曆法和遁甲一股腦兒傳入日本,基本上不用來認識自然天體,始終關心的是脫離了自然的抽象天體,迷失科學性,占卜吉凶,成就了陰陽道,連一千年後的我們也知道平安朝有個陰陽師安倍晴明。不懂占星術,讀過清末出使日本的黃遵憲撰《日本國誌》,有云:“占星之謬,更不待辯而明矣。日本之習天文者甚少。日月薄蝕,以古無史官闕焉不詳。而星氣風術之家中,古唯一安倍晴明精於占卜,後亦失傳,故占驗均無可言。”大海航行靠星座,沒有天文知識,以致日本雖然是島國,卻沒有成爲海洋國家。說不定原因也在於大陸人渡盡劫波,上了岸不再反顧,只想找一塊地種。1685年江戶幕府終於廢止了中國唐朝就不用的宣明歷,頒行日本自己人澀川春海編制的貞享歷,主要部分仍然是吉凶宜忌等事項,供人擇日出門做事,趨利避害。
江戶時代遙望的星空(歌川廣重畫)
江戶時代日本人畢竟抬頭望星空了,芭蕉吟道:“あら海や佐渡によこたふ天河。”(滄海湧洪波,放逐之地黃金島,耿耿橫天河。)這是俳聖的代表作之一,有序曰:“行旅北陸道,止宿越後國之出雲崎。海上佐渡島相隔十八里滄波,東西橫臥三十五里。處處險峯深谷,望之如在掌上,歷歷可見。此島盛產黃金,世人無不珍重,實爲寶島。然大罪逆賊等流配於此,恐怖之名遠播,思之可憐。推窗暫慰旅愁,日已沉海,月猶暗淡,銀河當空,星光璀璨。海上濤聲頻傳,銷魂斷腸,不禁悲從中來。旅枕難眠,潸然淚下,溼緇衣之袖。”
出雲崎在新潟縣,是渡海登佐渡島的港口。據官方公佈,佐渡島東西長三十一公里,南北長約六十公里,與本土(本州島)最短距離三十二公里。一日裏約等於四公里,芭蕉說的東西三十五里,也就是一百四十公里,大大看走眼。此詩作於1689年陰曆七月四日,據專家考證,從本州岸邊看不清佐渡島,這個季節佐渡島上空也看不見銀河。隨行的弟子曾良記錄:夜裏強降雨。芭蕉所吟,並非他本人對星辰有自然觀察和傳統意識。中國文學研究家吉川幸次郎認爲芭蕉可能從杜甫的《夜》中得到啓發,這首七律的尾聯是“步檐倚杖看牛鬥,銀漢遙應接鳳城”。想來芭蕉沿日本海一路跋涉,不時地望見海與天遠遠地合攏,思接千載,腦海裏浮現杜甫的詩句“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什麼的,漸漸結晶成這一幅壯闊的心象風景。
正岡子規在《俳諧大要》一文中論說:“美有積極的和消極的。所謂積極美,其意匠壯大、雄渾、勁健、豔麗、活潑、奇警,而消極美,古雅、幽玄、悲慘、沉靜、平易。概而言之,東方的美術、文學傾向於消極美,西方傾向於積極美。以時代而言,不問國之東西,上世消極美多,則後世積極美多(但至於壯大雄渾者,反而上世多見)。比較積極美與消極美,判斷優劣,終究不可能。但固不待言,兩者同爲美的要素。”他認爲芭蕉的美是消極的,相較而言,比芭蕉晚七八十年的蕪村是積極美。從作品來說,芭蕉詠秋冬多,蕪村詠春夏多。芭蕉是俳聖如杜甫,蕪村就是詩仙似李白。芭蕉也並非一味地閒寂,這首俳句即屬於積極美,雄渾中還含有悲慘。魯迅評說陶淵明:“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着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見《“題未定”草·六》)這些話正好拿來評芭蕉,此作是金剛怒目式的典型。時近七夕,芭蕉未理會牛郎織女的故事,至若有否被雄渾悠久的宇宙要榨出卑微感、寂寥感,那就任讀者感受了。
中國傳說掌管文運的是文曲星(北斗七星第四顆星),而日本平安時代有個叫菅原道真的,在政爭中失敗,死後作祟報復社會,因而被供爲雷神,後來逐漸重塑成學問之神。1877年9月民衆看見一顆什麼星變得異常明亮,其實是火星接近了地球,彷彿光亮中看見西鄉隆盛,便叫它西鄉星。原來西鄉隆盛參與推翻了德川霸主,卻又與復辟天皇的明治政府鬧掰,起兵造反,被官軍圍困,好似霸王敗退到烏江,讓將士砍下自己的腦袋,算作了切腹,留下了兩句漢詩傳頌——我家遺事人知否,不爲兒孫買美田。西鄉星的流言未必是平民百姓眼花,說不定藉以發泄對新世道的不滿。
司馬遼太郎幽幽道:星星好像跟日本文化沒有太大的關係。
唐納德·金嘻嘻道:所以嘛,日本人從從容容接受了歐洲的地動說,不至於連滾帶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