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電影何以扛起 2025年中國電影市場的票房大旗?
在一個短視頻影像衝擊電影院線的時代,也許沒有人可以猜到動畫電影會成爲力挽狂瀾的英雄。但數據是冷靜而誠實的,從年初的《哪吒之魔童鬧海》到年末的《瘋狂動物城2》,動畫電影票房一騎絕塵,前所未有地佔據了2025年中國電影市場的半壁江山。
在很多人的童年時光中,動畫是斑斕的夢,比如大多數女孩的枕邊都會有迪士尼公主的陪伴,孫悟空的騰雲駕霧或者哪吒的劈波斬浪也嵌入了幾代中國人的記憶。動畫曾經是孩子的專利,而今天,動畫在銀幕之上集聚的不僅是孩子的目光,還有大衆的注視。它也不僅僅是超越年齡段的閤家歡,而是照進人類社會現實的夢。
想象之所及,動畫之所及
從寬泛的意義看,其實電影之本質就是動畫——活動的畫面,電影的視覺基礎、拍攝機理與放映原理事實上都基於“動畫”。只不過,讓動畫片與實拍影片很快分道揚鑣的原因在於,動畫的重心在“畫”而不在“拍”。手繪動畫曾長期是主流的動畫製作方式。華特·迪士尼說過,“手繪動畫裏的世界,是我們想象當中的世界。這裏,太陽、月亮、星星以及所有生物,都遵循我們的指令。所有大腦能想到、雙手能繪出的東西,也就是任何人類經歷,都能成爲我們的素材:處於戰爭或和平里的世界,夢中的世界,色彩、音樂、聲音,尤其還有運動。”這段話的表述重點正在於“想象”,想象之所及,無論是現實或是虛構,皆爲動畫之所及。
畫筆的優勢在於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而劣勢則在於難以估量的人力耗費。即便是採用了賽璐珞分層技術,以秒/幀爲計量單位的手繪動畫所需要的畫稿量也極爲驚人。所以手繪動畫一般不會承載特別精細的描繪,它們無法對現實進行復刻式的“照相”。“照相”的任務就交給在攝影棚或取景地遊動的攝影機,它們只負責努力實現自己的各種想象。與手繪動畫相比,木偶片、皮影片這樣的定格動畫受到的人工限制更多,能夠表現的情境就更爲簡約化。
所以童話和神話故事很自然成了傳統動畫時代的主要題材選擇。迪士尼的作品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大抵是童話的代名詞。比如美女和野獸的故事可以搬上銀幕,米老鼠和唐老鴨能夠閃亮登場成爲家喻戶曉的明星,貓和老鼠也會無休無止地追逐嬉鬧。萬氏兄弟創作的中國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和多年以後上海美影廠的《大鬧天宮》都取自於《西遊記》這一經典神話小說,而《哪吒鬧海》《寶蓮燈》《九色鹿》《天書奇譚》等經典影片也同樣是取材於神話。
無論改編或是原創,這樣的故事世界大體是屬於孩子們的。於是,動畫片部分地替代了口耳相傳的講故事,成爲孩子們成長的最好陪伴。它們奇幻而又直觀,多彩且動聽,讓孩子們大開眼界,也開始初步認知什麼是真善美和假醜惡。孩子們對大千世界還沒有建立起完整的認知,所以他們當然也不會苛求動畫的準確描摹。他們要的只是故事,順便會收穫隨故事潛移默化而來的情感、價值與智慧。傳統動畫片有着契合孩子心靈世界的影像形式,無論是迪士尼動畫的明朗活潑,中國動畫學派的意境雋永,還是宮崎駿動畫的清新自然,它們的“畫”風都大體有着抽象多於具象、示意大於示現、氛圍重於細節的表達共性。這種共性很大程度上由傳統動畫的技術侷限所決定,那麼也一定會爲技術變遷所打破。
人類的創意和計算的生產力被徹底打開
1986年,當皮克斯動畫工作室帶着那盞可愛的跳跳燈展示三維立體動畫的活力時,一個嶄新的計算動畫時代就此起航。1995年,《玩具總動員》成爲世界上第一部三維動畫長片。其製作工程師彼得·傑克遜激動地稱,“在人們以幾乎如出一轍的方式拍攝了七八十年的電影之後,忽然一種新技術橫空出世,你就會覺得自己就好像是活在電影製作界的拓荒者時期一樣。”從那以後,動畫開始逐漸習慣在字節飛速跳動的渲染中生成,即便是手繪動畫也開始從嘗試到依靠,投入數字技術的擁抱。這其實是動畫製作從人工到計算機的跨越,動畫之“畫”不再依賴於畫筆,人類的創意和計算的生產力則被徹底打開。
當動畫電影從簡單走向繁複,從稚拙走向精緻,那麼它們就不再只是孩子們的專屬,而是開始創造無遠弗屆的表達可能。它們不僅可以放飛想象,還可以讓想象以目眩五色的、虛擬現實的景觀方式呈現。今天,全世界的影院都在渴望“景觀”,因爲只有身臨其境的景觀纔有十足的把握讓觀衆們義無反顧地從家庭影院、從手機流媒體中抽身出來,走進電影院一起共享夢幻般的視聽旅行。有意味的是,以計算圖形學爲基礎發展的動畫技術,並不專美於動畫本身。在漫威宇宙從漫畫到真人電影的改編中,在《阿凡達》系列影片創造的潘多拉星球瑰麗景象中,甚至在很多實拍電影大片的特效包裝中,動畫技術都展現着巨大的功用。一個顯而易見的趨勢是,動畫電影與實拍電影的邊界慢慢開始消融,因爲所謂的“畫”與“現實”在技術層面上已經可以渾然一體。
在技術推動的動畫變革中,中國在新世紀後開始奮起直追,其里程碑式的作品就是2015年的《西遊記之大聖歸來》。與1964年的《大鬧天宮》相比,它的形式變化看起來只是視覺意義上的二維到三維,但卻已經把孫悟空的神話世界以虛擬現實的方式全然展現。大到山川自然、風霜雪雨,小到一嗔一怒、一草一木,所有的場景與細節都是準確細膩的,這分明是神話,但又彷彿與現實渾然一體。所以“畫”中的孫悟空便成了“鏡頭”中的孫悟空,他不僅有着一以貫之的戰鬥精神,更被創作者賦予了深沉的現代性孤獨及突圍的意蘊。《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在形式和內容上都顛覆了對神話的傳統動畫改編。這之後的十年,如人們當時所預料的那樣,中國動畫電影進入了繁花漸似錦的黃金時代。
那麼對於中國電影觀衆來說,他們無疑是無比幸福的。在電影院裏,他們可以開始享用連綿不斷的動畫電影盛宴。來自大洋彼岸的《頭腦特工隊》《瘋狂動物城》《尋夢環遊記》《心靈奇旅》《無敵破壞王》《神偷奶爸》等作品當然還在不斷地收穫中國粉絲的青睞,但中國的觀衆也擁有了大可以與之並駕齊驅的本土作品。在傳統文化的向度上,有《長安三萬裏》的氣象萬千,《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鬧海》的天翻地覆,也有《白蛇緣起》《青蛇劫起》《白蛇重生》的古今穿梭;在現實生活的向度上,有《雄獅少年》《雄獅少年2》的悲喜況味,也有《《茶啊二中》《昨日青空》的青澀情感。
無論從中外動畫電影產品的供給,動畫技術的自主領先,動畫電影觀衆的習慣培育,產業資本與製作人才的集聚,還是從全產業鏈延伸的視角看,今日,中國動畫電影產業的發展業已建立了良性循環的生態。這種生態會給予創作者堅定的信心與持續的激勵,他們因之可以與觀衆們實現雙向奔赴的影像交互。
比如《哪吒之魔童鬧海》的中國影史票房第一的奇蹟正建立在《哪吒之魔童降世》大獲成功的基礎上,所以創作者纔敢於用5年的時間去打造一場暢快淋漓的勝利之夢,這場夢告訴觀衆,他們可以“我命由我不由天”,也可以自由自在地闖關直至扭轉乾坤。再如《浪浪山小妖怪》,這部手繪基底與計算渲染相結合的二維動畫影片,“懷舊”畫風當然扣住了人們之於上海美影廠動畫的記憶“童心”,但故事內核其實更呼應着芸芸衆生在重重壓力之下的困窘、自嘲與突圍。最近在國內掀起觀影熱潮的《瘋狂動物城2》,雖然是迪士尼出品,但它其實折射的是不分國界、不分人羣的加速時代,以及人們難以停歇的奔跑。
這些2025年度現象級動畫電影的景觀都是奇幻的,它們當然是造夢的,但卻又無一例外地照進現實。在集體的觀影過程中,在隨之而來的網絡世界衍生文本討論中,奇幻的故事結構分明映射着從屬於社會人羣的情感結構——創作者的夢便鋪展綿延成了大衆的夢。另一個動畫電影產業面臨的新挑戰是,人工智能影像生產的能力正在快速迭代。它其實已經開始部分改變動畫製作的技術邏輯,比如用生成代替繪製,用提示詞來替代程序語言,創意滿滿、畫風各異的AI動畫短視頻已經大量湧現。甚至,實拍影像與AI影像的距離也在迅速接近。人們難免要困惑,如果AI可以生成一切人們想要的影像,那麼是否這一切皆“動畫”?動畫的定義和邊界又何在?不過,這對於大衆而言,可能卻是革命性的技術賦權的機遇。當大衆有一天可以在工作室、在電腦前將他們的夢想變成電影,這樣的文藝圖景將是激動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