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回憶、傳承——楊振寧晚年的讀書生活 | 唐吟方
楊振寧去世後,他推動創建的清華大學高等研究院設立紀念室,供校內外人士緬懷剛剛離開人世的楊先生。清華圖書館則在老館設立“楊振寧書屋”,書屋復原了楊先生在高等研究院辦公室的場景,有些物品是原件,如辦公桌、圖書……紀念這位與清華有近百年情緣的老人。陳列的三百多冊藏書選自楊振寧2021年5月給清華大學的捐贈,藉助圖書、手稿、書信、影像、音視頻、場景,我們得以瞭解楊振寧晚年的工作、生活片段。
與高等研究院楊振寧紀念室背景板貼出的少量圖片相比,“楊振寧書屋”展陳的圖書、手稿、書信、音視頻在內的資料,傳遞的信息更加密集,那些曾經被楊先生讀過的圖書,以及他留在書頁裏的記號墨跡餘溫尚在,呈現其晚年讀書生活的諸多細節,印記其生命黃昏階段的思想蹤跡,是他留給世人最後的智慧霞光。
清華圖書館在介紹楊振寧書屋時,按主題把藏書劃分爲四類:學術著作、人文典藏、文學作品、校史文獻。事實上,藏書的類型遠遠超出這個範圍,如東莞理工學院的《楊振寧教研樓軟裝設計方案》,這份設計方案涉及楊振寧的私人空間,如會客廳、書房及臥室的規劃,是此前未公佈過的楊振寧文獻,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他的生活趣尚和空間美學要求。這個完成於2019年的方案,多處指向他的老朋友熊秉明。會議室安放的雕塑《筆架》原型出於熊秉明,這是熊專門爲楊振寧創作的三件雕塑之一,另外二件是《駱駝》和《馬》,2016年8月,楊振寧與翁帆將原作捐贈給中國美術館。熊秉明是楊振寧的老朋友,他們的友情始自上輩。1992年楊振寧七十初度,熊秉明特意寫了“七十”送給楊振寧,跋文:“我們七歲時,你從廈門來到清華園,給我看海邊拾來的蚌和螺,今年我們七十歲,你在另外的海灘拾得更奇異的蚌和螺。舊話與預言,真實與象徵,物理學和矣。寫贈振寧。”見證了他們七十多年的友誼,也見證他們在藝術和科學之間的某種交匯與共識。2002年12月熊秉明在巴黎去世後,楊振寧寫下了《追念秉明》,稱“秉明是一位極少有的天才藝術家。秉明和我七十多年的友誼也是極少有的”(楊振寧《曙光集》p394)。
另一本《楊振寧教授於南大》,屬於紀念冊性質,用圖片文獻記錄楊振寧與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持續四十年的緣分。與此同類的還有中國物理學會爲楊振寧八十歲印製的紀念冊,呈現了他深耕的專業領域的學術交遊與貢獻。
學術著作中佔重頭的無疑是楊振寧從事的專業領域,粒子物理、場論、數學數論等學科經典之作,包括該領域的科學家傳記。人文閱讀也許是楊振寧書屋中最值得看的一部分,儘管一些珍貴的簽名本沒有拿出來,陳列的圖書還是讓人驚豔,難以想象一個科學家的閱讀興趣如此廣泛,從《論語》《孟子》《老子》《史記》《易經》到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錢穆《國史大綱》、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席勒經典美學文論》《基督的二性》《莎翁戲劇新譯四種》。還有錢鍾書《圍城》《寫在人生邊上》,《余英時訪談錄》,李學勤《青銅器與古代史》,北島《在天涯》,梁羽生《筆花六照》,莫言《晚熟的人》,餘秋雨《行者無疆》,二月河《雍正皇帝》,亦舒《喜寶》,李娟《記一忘三二》,林青霞《鏡前鏡後》,平湖月滿《追尋一個真實的左宗棠》……縱橫古今中外,從經典到通俗,綜合了世間雅的俗的書。這份有點駁雜的讀書單,看起來沒有規律,作者的出身背景各異,寫作指向反差極大,不過,發生在楊振寧身上,就顯得特別耐人尋味,也許這正是楊振寧閱讀的意義所在。讀書單呈現的多個脈絡,正如作者的多樣性面貌,留給閱讀者觀察中國社會世相本相無窮的遐想。記得他在《論語》一書“有教無類”一詞下畫下深深的一道槓槓,如果循着這一思路去看楊振寧的閱讀,似乎也貫穿着這樣的原則。1985年楊振寧的《讀書教學四十年》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他在回答記者的提問時說過一段話,或許也可理解他無類別閱讀的原因:“只有邏輯的科學只是科學中的一部分,而且在討論科學的創造性的時候,這部分不是最重要的。科學的創造不只是以每一個方向去發現與瞭解那個方向的規律,更重要的是要通過想象、通過靈感,一下子同時瞭解每一個方向的規律。”他的讀書有明確的選擇,但不避雅俗。
女性關懷是楊振寧晚年閱讀的一個重要興趣點。藏書中有多本張愛玲的傳記,就我所見,至少有閆紅《張愛玲傳》(湖南文藝2014年10月)、魏可風《謫花——再詳張愛玲》(新北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0年9月版)、張均《張愛玲傳》(文化藝術出版社2011年1月版)三種。楊讀傳記,也讀張愛玲的原著,書架上有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3月版)、《小團圓》(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1月版),關聯閱讀有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楊在張均版張傳中做了三十多處標記,其中對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恨情仇讀得極爲細緻,勾勾畫畫,還在環襯註明其感興趣的頁碼,做了批註。楊對於張愛玲及其感情生活的興趣,讓我們看到了這位科學家晚年閱讀的另一面。
楊振寧有一個西南聯大時的好友張守廉同出河北唐山豐潤張氏。張愛玲的《小團圓》被研究者認爲帶有自傳色彩,書中述及自己的家世,楊在書中尋找線索,索隱張家世系,查證張守廉與張愛玲的宗族關係,甚至爲了追索這重關係,跟唐山豐潤張氏一支的後人交了朋友。
楊振寧也關注三毛、丁玲等女作家。我們看到他的閱讀習慣,往往是“傳記+作家作品”的模式。對於三毛的閱讀也是如此,藏書裏有師永剛等人著的《三毛》和三毛本人的《撒哈拉的故事》,從傳記到作品,似乎在尋找與印證什麼。對於丁玲這位他曾經有過接觸的女作家來說更是如此,傳記讀得極爲認真,注意到丁玲性格與文學之間的互動關係,也注意到丁玲在歷史事件中的表現與言論,並注出丁玲生命裏有重要關聯的人物如沈從文、馮雪峯、周揚、胡風等人出現的頁碼。1981年8月丁玲應聶華苓之邀赴美參加“國際寫作計劃”,在美先後見到了包括楊振寧、李振翩、陳鼓應、陳省身、趙浩生在內的旅美華人學者。楊振寧和丁玲並不熟悉,閱讀丁玲傳記也許彌補了某種缺憾,算是對流金歲月的另一種懷念。
晚年的楊振寧關注曾經一路走過來的求學夥伴與同學。張新穎《九個人》出版於2018年6月,講述沈從文、黃永玉、路翎、穆旦、巫寧坤、熊秉明、蕭珊等九個知識人在經歷時代動盪波折後不同的命運走向。詩人穆旦和楊振寧、李政道、鄒讜、巫寧坤等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同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留學,他們組織了一個“研究中國問題小組”,關注新中國成立後的情況,穆旦表現激進。穆旦妻子周與良後來回憶:“許多同學去那兒聊天,良錚總是和一些同學在回國問題上爭論。有些同學認爲他是共產黨員。”(《永恆的思念》,《穆旦詩文集》第一卷,5頁)在哥大期間,穆旦選修俄語和俄國文學,這份熱情和他對新中國的期待相關。歸國後的穆旦歷盡磨難,於1977年黯然離世。《九個人》中關於穆旦的描寫,大概引起了楊振寧的感慨,他在自己的名字下劃了一條線,並在“研究中國問題小組”方位畫了一個箭頭,沒有留下文字。《原子彈調查》一書,顯然和他心繫的好友“兩彈”元勳鄧稼先有關,書屋同時陳列有1971年8月13日鄧稼先寫給楊振寧的一封信,回覆好友向他求證中國原子彈是否由外國人協助研製一事,並表達對楊的深厚情誼與“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同途”的期許。
閱讀裏的歲月,夾雜着對遠去人影的追憶,有悲歡也有沉思,更多的是對一個漸行漸遠時代的懷念。
晚年的楊振寧懷舊,鍾情於讀那些寫求學經歷和銷磨青春熱血的學府生活的書。清華園、西南聯大,再後來的芝加哥大學……他書架上的《芝加哥大學發展史》《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西南聯大行思錄》……就是佐證。而齊邦媛《巨流河》、《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楊絳《雜憶與雜寫》、季羨林《季羨林自傳》、宗璞《風廬散記》等書某個章節片段,楊振寧和他們有着共同的記憶。他的視線也從中國大學轉到對中國留學史的凝視,書架上有姚蜀平《回首百年路遙——伴隨中國現代化的十次留學潮》,自然楊振寧也把目光投向19世紀後期中國首批官派留美學生,那本Leibovitz與Miller合作、1979年出版的英文版《Fortunate Sons》,講述這批中國留學界先驅的故事,包括在美國接受教育的經歷以及他們後來回國對中國社會現代化的推動。楊振寧是20世紀中期才走出去的留學生,和前輩相比,他們一輩的留學處境已獲得前所未有的改善。在尋求書中的知識點時,楊先生也像普通閱讀者那樣,藉助“度娘”瞭解背景,並寫下了“<留美幼童>百度”字樣。此外楊先生還對封面照片人物做了識別。對於整個留學生羣體的關懷,大概不能排除他作爲近百年留學大潮中一員的關係,也是由他年輕時的經歷決定的,這種經歷又喚醒了他的歷史感。我在端詳這個主題時,發現楊先生的閱讀邏輯,從個體到整體,層層推進,對每本書的關鍵內容都作了備註:留學生史——羣體研究與個案傳記是交替的,穿插大量的外圍閱讀,並關注同時期的日本史與亞洲史,尤其重視一水之隔的日本,有關日本近現代轉型與日本國民性的書不少。把日本置於整個亞洲史中去觀察,主線或許仍然落在二十世紀中國留學生對中國現代化的作用,閱讀呈現清晰的精神性和線路圖。我想錢鍾書那部帶有隱喻的小說《圍城》事實上也可視作類似主題的延伸。
《圍困長春》是楊振寧閱讀中少有的另類,儘管楊先生的藏書中有《被遺忘的年代》一類讀本。長春是1948年解放東北的重要一環。解放軍通過圍困長春迫使守將鄭洞國投誠,打開了解放東北全境關鍵一步。這本書與楊振寧閱讀中的“女性關懷”與“二十世紀中國大學”“留學生史”都無關,卻涉及他的岳父杜聿明將軍。如是,我們大致能夠聚焦楊振寧晚年讀書生活的出發點。
我在楊振寧書屋徘徊時,好幾次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楊先生晚年的讀書是如何選擇的?還有,他通過什麼途徑買書?偶爾從書架發現《國運1909——清帝國的改革突圍》一書,隨手翻閱,在這本書的“龍旗插上東沙島”一章,夾有一張“噹噹網發貨清單”(上圖中下二圖),時間顯示“2010-08-27”,清單上羅列的圖書有:《通往奴役之路》《社會記憶:歷史、回憶、傳承》《烏合之衆:大衆心理研究》《失落的一代:中國的上山下鄉運動(1968—1980)》《從海外史料揭祕中日戰爭》《國運1909——清帝國的改革突圍》,6本書,總共花費了118.10元。這張單子部分回答了我的疑問,即88歲時的楊先生也託助手用網購的形式買書。這本《國運1909——清帝國的改革突圍》2010年2月份出版,楊先生當年8月就購讀,可謂及時。環襯也留下了他筆跡遲澀蒼老有點厚重的閱讀記號。
2025年11月27日於北京北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