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長篇小說:深描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人”的心靈成長
當我們身沐冬日暖陽,回首2025年現實與虛構中的相遇,長篇小說頎長的身軀並沒有在我們的視域中消失,而是與新大衆文藝共存與互動。如果說短視頻、微短劇猶如可以快速換乘的短途車,爲我們提供了不斷切換的新鮮體驗,那麼長篇小說猶如帶着讀者穿越雄關漫道的長途列車,向歷史、向現在、向未來、向山川大地,向不同城市出發,你將與誰相遇,你將與誰同行?你的閱讀選擇,將構建你平行時空中的豐富人生。
我們正處於印刷文明向數字信息文明轉型的過程中,感受着變革的深度和規模,社會生活和個體經驗的結構正在發生系統性變化,文學的創作與傳播、文學的特徵與形態等方面都經歷着深刻變革。
劉亮程說:“一千個金句都無法組合成一部長篇小說,長篇小說中有歷史,有一代或者幾代人的生命,給你的啓示與智慧是看短視頻無法替代的。”而短視頻可以爲更多的讀者推薦值得一讀的長篇小說。文學已進入被多媒介共存,多主體敘述的文化場域,“大文學觀”倡導文學與各類文藝跨界互動,在廣泛傳播中實現文學的影響力與價值。劉亮程的篤信來源於他創作與閱讀的長期經驗,這是對長篇小說價值的確認,更是呼喚着長篇小說與時代同行,與讀者對話的生命力。
長篇小說被稱爲書寫一個民族的心史,又是在時代前行與文化轉型中備受考驗的文體。高科技帶來當代人快節奏的生活,但我們的內心並沒有放棄對文學的溫度與詩意的嚮往,對文學呈現複雜現實,拓展生命體驗的嚮往,讀者不僅期待文學作品的內在深度,也對文本呈現的新穎形式有了新要求。讓讀者從各種信息流、影像、視頻中抬起頭來閱讀的長篇小說,要有撫慰人心的力量,才能成爲文化創意產業的“內核引擎”,如《裝臺》《人世間》《繁花》等長篇小說扮演着文學跨媒介轉化中母本的關鍵角色。
如何用長篇小說表現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塑造出生活在讀者心裏的“時代新人”,展現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人的觀念變化與精神成長?如何保持對時代命題的敏銳,避免同質化、符號化的淺表書寫?長篇小說創作面臨着內部與外部的多重挑戰,考驗着中國作家回應時代命題的能力。
2025年的長篇小說追蹤一個人,一代人,在歷史與現實中的選擇,不同代際的“人”的選擇與前行構成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人”的心靈成長史。對人物的“心靈勘探”與“精神成長”的梳理,成爲小說敘事的重點。王堯說,“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脈絡中,有深刻的家國情懷,先賢們救亡圖存的民族氣節、犧牲精神是我們的寶貴財富。”長篇小說《桃花塢》是寫歷史,也是對當下的關切。石一楓的《一日頂流》描述強大的AI技術與網絡流量中,如何努力“做好一個人”?滕肖瀾的《平衡》以人物豐富的內心戲,與讀者一起探討如何優化自我係統,平衡人生,來應對社會與生活的新變。
2025年的長篇小說深描個體在時代浪潮中探尋人生新路,將個人經驗與民族記憶熔鑄成復調敘事,在歷史縱深與時代更替、直面現實與敘事創新中開闢文學疆域。不同代際的作家在數智化浪潮重塑文藝生態的新語境中,不斷磨礪精進,融合傳統根脈與現代氣象,提升文學的敘事能力。
歷史脈絡中的生命譜系與民族記憶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王堯的《桃花塢》,趙德發的《大海風》,祝勇的《國寶》,柳建偉的《錢塘兩岸》等,體現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他們不依賴於題材的重要性,而是深入敘寫歷史鉅變中人物的選擇與命運,關注中國人在守護河山中的精神淬鍊。
《桃花塢》圍繞蘇州書香門第方家三代人在動盪歷史中的選擇與命運,講述了幾個家庭在抗日烽火中的患難之交,展現抗戰時期中國知識分子與城鎮民衆的民族大義、生存選擇與市井生活。小說重點敘寫方家第三代方後樂在時代洪流中的成長之路,他的覺醒與奮進,西行與北上,最終走向革命道路,是那個時代熱血青年知識分子的必然選擇。他的成長軌跡嵌套在全民抗日的歷史脈絡裏,他在西南聯大求學時,成爲朱自清、聞一多的學生,王堯通過虛構人物與真實歷史人物的相遇,描摹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人物羣像。
航運家邢昭衍是《大海風》中的主人公,是邢家三代人的承上啓下者,他賣土地、造帆船,做貿易、買輪船,做成民用海航。他的創業歷程如海浪般跌宕起伏,最終在日軍侵華時以沉船明志。小說着力刻畫他實業救國的情懷和抵禦日寇的大義。邢家三代人在不同歷史背景中有不同選擇,最後齊心協力于堅韌抗日的家國情懷。趙德發把真實的歷史人物融入故事情節,與《桃花塢》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展現東西方文化碰撞下中國知識分子實業救國的理想與實踐。
《國寶》以抗戰烽火歲月中故宮文物南遷爲敘事主線,敘寫一代人歷經十幾年的顛沛流離、千難萬險,跨越數省、輾轉遷移,用生命守護中華文物。祝勇認定“把人物寫活了,小說才滿盤皆活”,他打破“英雄主角”模式,讓挑夫、船工等民衆出現在小說情節中,寫了悲壯的死,更寫了希望的生;描繪出文化守護者的人物羣像,讓讀者體會人物的內心世界,民族的歷史記憶。《錢塘兩岸》以錢塘江大橋的建造與炸燬展開情節,以紮實的史料和動人的筆觸,描摹了四個家族在抗日救亡中做出的抉擇,塑造了可信可感的人物形象,將全民抗戰精神融入具體的小說情節與人物命運之中,在線性敘事中穿插非線性元素,增強小說的層次感。
有着歷史意識的作家善於運用長篇小說發掘過去和現在,歷史與現實的內在聯繫,創作出有歷史縱深感的長篇。劉亮程的《長命》,範穩的《青雲梯》,範小青的《江山故宅》,範遷的《十面埋伏》,以豐富的小說語言,打開宏闊的敘述空間,注重歷史事件與人物心理刻畫的深度融合,帶給讀者在歷史與現實貫通中的思索。
“一個人的命連着祖先和子孫的命,每個人都在祖先那裏有千歲,在子孫那裏有萬代”。《長命》通過主人公郭長命與神婆魏姑的雙重視角,建構了一個現實與超現實交織的鄉村世界,賦予個人的“生”寬廣的厚度與綿長的深度,讓讀者感受中國文化中祖先與後代血脈相連、記憶相承的生命譜系,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銜接中,讓“人”靈魂詩意的安居。
範穩將鐵路隱喻爲一條承載歷史、文化與民族誌向的“青雲梯”,敘寫雲南人民自主修建中國第一條民營鐵路,並延伸至當下高鐵網絡建設與國際鐵路聯通。《青雲梯》的結構採用蒙太奇手法,歷史畫面與當代情景交替着呈現兩個家族數代人的命運沉浮,展現他們在時代洪流中的競爭、幫扶與情感糾葛,描繪出百年鐵路、家族興衰、民族文化與紅色革命的長卷。與前幾部長篇不同,範小青在寫作《江山故宅》時,有意製造信息與真相之間的裂隙,讓讀者主動參與文本解謎。家族密信與神祕畫作,都成爲揭開蘇州城的老宅不易堂真相的線索。小說通過切換不同人物的視角與講述,巧妙融合蘇州園林、刺繡、評彈等文化符號,書寫了兩個家族跨越百年的命運變幻,將歷史考證與家族記憶匯成跨越時空的文化追尋。小說在有限視域的不確定中觸摸人性的真實溫度,彰顯了中國文化重情重義的深厚傳統。
時代發展中的人間煙火與精神成長
呈現個人命運、精神成長與時代發展的深刻聯結,長篇小說以個體經驗映照時代風雲,觸動讀者的心靈,建立對話關係。陳彥的《人間廣廈》,畢淑敏的《崑崙約定》,蘇童的《好天氣》,胡學文的《龍鳳歌》,朱輝的《萬川歸》,路內的《山水》,以富有時代特徵的人物,“以小見大”的敘事方式,描繪出不同時代的人間煙火。
“分房”曾經是那個時代人們親歷的現實境遇,有着言說不盡的故事。《人間廣廈》從一個文化藝術單位的分房爲切入點,袒露分配過程中,手握分房名單者的心思盤算,等待分房者的焦慮掙扎,猶如一場秦腔大戲。小說將觸角輻射到城市、鄉村,呈現“分房”年代裏的人性博弈與荒誕悲喜。如今物質匱乏的年代已經遠去,合理分配與文明社會,生命安居與精神棲息始終是人的追求。小說不僅掃描了“分房”的種種症候,審視人性的善惡,更是顯影了人的選擇與時代的關係,表達對世道人心的守護和人間冷暖的關切,“人間廣廈”是陳彥對千古呼喚的溫暖回應。
“我終於完成了對一座山的承諾,”這是畢淑敏創作65萬字《崑崙約定》的緣起與動力。這是一部時代氣息濃郁的成長小說,畢淑敏以親歷的生命體驗,塑造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高原戍邊的軍人羣象。“高原上的每一次出發,都生死未卜。”在空氣稀薄、物資匱乏的高海拔戰區,他們的胸襟裏有個人情愫,更有軍人責任,女衛生兵郭換金與戰友們經歷生死考驗的深情與使命擔當,吸引着當代讀者的心靈對話。
《好天氣》描繪出鹹水塘的彩色天空源自多種顏色的工業煙霧,它的形成、變幻、消失,對應着天空下人們五味雜陳的生活。蘇童以江南城郊結合部的鹹水塘爲界,聚焦塘東城區蒲招娣家和塘西鄉村黃招娣家,以尋找黃招娣兒子好福爲情節主線,展開兩個家庭在幾十年的時代變遷中的恩怨和命運。20世紀70至90年代鹹水塘地區經歷了火葬改革、衛生運動等社會變革,鹹水塘迎來“好天氣”。蘇童以“童年視角”,第一人稱“我”帶着讀者回到溫潤潮溼的蘇州城鄉地帶,運用變形誇張和魔幻隱喻的修辭手法,構建亦真亦幻的生活場景,讓人性衝突的悲喜劇充滿了奇幻色彩。
內涵豐富的《好天氣》中,迴盪着蘇童對人生內省式的反思,《龍鳳歌》是胡學文獻給同代人之書,獻給時代之書。主人公朱燈、硃紅兄妹與他同齡,小說重點講述這對北方兄妹不同的性格形成了不同的命運走向……胡學文以冷峻筆調書寫溫暖,呈現八十年來不同世代之間的代際差異、同代人遭遇的生命困境與突圍。他們在城市化進程中的命運起伏,選擇與堅守,讓讀者感受社會變革中人物的人性光輝,以及呵護家庭的女性力量。
朱輝坦誠《萬川歸》中的人物暴露了自己的心跳頻率,是他寫給同齡人的長信。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並不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妹,而是散落於人海里的個體,由現代醫學“心臟移植”手術把他們連接在一起。小說運用多線敘事手法,細膩描繪了上世紀80年代大學生在改革開放40年間的人生軌跡,直面他們的中年危機,審視他們的內心糾結,面臨理想與現實的考驗,他們沿着情感的流向,找尋心靈的歸途。《山水》的主人公是汽車司機,他駕車穿過遍地抗日烽火,從城市到鄉村,從前線到後方,駛過重要歷史節點。小說敘寫了他40年駕駛生涯中的複雜經歷與情感脈絡。從他的人生選擇,看見中國人的生命底色與人生哲學。
直面現實中的流量湧動與內心平衡
長篇小說的“新”來自時代發展的“新”,是對新時代社會生活、科技創新、文化傳播等深刻變化的積極回應。石一楓的《一日頂流》,滕肖瀾的《平衡》,賈平凹的《消息》,劉震雲的《鹹的玩笑》,餘華的《盧克明的偷偷一笑》,直面我們當下的現實生活,探究科技大潮中的生命價值,尋求生活不確定性中的內心平衡,捕捉大地的“消息”,採寫時代新變中當代人的故事,走出寫作慣性的舒適區,嘗試小說敘事的新思路。
《一日頂流》直面當代人互聯網生活,呈現父與子兩代人在現實世界與網絡世界的生存狀態,勾勒出主人公意外成爲網紅後遭遇的心理危機,在對“怕”的逃離,“愛”的找尋中,他開始了自我療愈。頂流之後、人生何爲?這是對“人”的生命價值的追尋,也是石一楓對當下網絡生活中常見症候的敏感、審視與思索。
當代人在高科技帶來的快節奏中,清醒地意識到生活面臨諸多不確定,滕肖瀾的《平衡》與讀者一起探討不確定中人生的多種可能性。她以夢境和現實相互切換的敘事方式直面當代城市生活,還以夢中夢的方式打開人物的內心世界,是一部“內心戲”豐富的小說。主人公機場地勤平衡員感慨,“平衡表就是人生,畫一份平衡表的全過程,便是一番運籌帷幄,閱盡世情百態。”他是地勤業務的平衡高手,卻是日常生活的平衡低能,他有堅守理想的頑強,也有現實困頓中的退縮,兩者構成的“反差萌”讓他很有親和力,讓尋求平衡的當代讀者會心微笑。
《消息》被稱爲長篇筆記體小說,在結構與佈局上與賈平凹近年的長篇小說《河山傳》等截然不同,全書以93個短篇串聯的結構形式,小見大的散點敘事,古雅質樸的自然文風敘寫普通人的勞作與自省、堅守與探尋,鋪陳出當代生活的浮世繪。有限的篇幅中有現實與歷史的交匯,有寫意與寫實的結合。他外出採風,走訪陝西多地,甘、晉、豫、魯四省。他表示,唯有腳踩大地,才能寫出直抵人心的人間故事。這種“短篇化”敘事是延續了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傳統,又融合了現代小說的實驗性,模糊虛構與非虛構的邊界,顯示了成熟作家的創新追求。
《鹹的玩笑》的主人公杜太白回望自己的人生軌跡,三次看似偶然的風波,卻以某種“必然”的方式登場。劉震雲敘寫命運給杜太白開的三場“玩笑”,袒露了普通人在生活中浮沉的心事,也寫出了普通人身上的異彩。小說在現實生活中生根、壯大,連接親情、愛情、人情,也上升到哲理的層面,鹹的玩笑,緣於個體心靈真實的鹹澀度,呼籲人要給他人留有“活釦”。小說結構獨特,每個章節後面設有“附錄”,古今人物的命運互爲對照,讓讀者展開豐富聯想。
《鹹的玩笑》是劉震雲獻給在命運“玩笑”中認真生活的人,《盧克明的偷偷一笑》是餘華嘗試系列小說的首秀,以幽默明快的喜感語言敘寫當下的社會生活,與他以往的長篇反差鮮明。餘華表示,這次寫了個喜劇,即使有眼淚,也是笑出來的眼淚。主人公盧克明在追逐利益的路上,經常掛在嘴邊的詞是“透支”,在他看來,金錢、愛情、慾望等皆可透支,當透支帶來歡愉的假象,有誰來支付代價?微短劇、短視頻、脫口秀等已經成爲當下文藝生活的常態,作爲持續與讀者互動的作家,“鹹的玩笑”與“喜劇首秀”是他們擴大讀者羣的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