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啓示:我們爲什麼要看哲學書

來源: 更新:

看不懂、太深奧、不實用……提起哲學書,許多讀者如此抱怨。

人人畏懼看不懂的書,但從看不懂,到半懂不懂,再到假裝懂了,恰恰構成了閱讀中最有價值的過程。

曾有古希臘人求師於歐幾里得,稱願學一點實用的東西,歐幾里得卻大怒:給這人一點錢,把他轟走,他難道不知歐幾里得從不研究實用的東西麼?

人生在世,總要研究一點看不懂、沒用處的東西,以證明自己還活着。

我們都被困在一個信息過剩的世界中,久已失去曾經的那種接觸新知時的狂喜、興奮和激情,因爲答案太多、解釋太多,啓示卻太少,我們太需要一本書來打開視界,去懷疑正堅信的東西,去克服經驗後的疲勞,去激發沉睡的創造力……

那就不如讀一讀這四本言簡意賅、曉暢明白的小冊子——經歷過它們的人生,應有不同。

追問本質,不如追問事件

薩特在其名著《存在與虛無》的前言中問道:如世界真有本質,那麼是誰把它放到物質之中的,又讓一小部分人能正確認識它?

薩特的意思是,二元論者必迷信上帝,或用“世界本來如此”等自愚。你永遠無法說服本質論者,他們不斷以自認的“本質”“規律”戕害着世界,卻從來也證明不了其實存,完全無視世界還有更廣闊的“無本質、無規律”的部分。

作爲人,我們真能認識這個世界的本質與規律嗎?一方面,人類所知太少,與浩瀚宇宙相比,不過九牛一毛。另一方面,人類智慧有限,尚無法面對更復雜的物理世界,遑論其他。更重要的是,人是世界的受造者與參與者,該如何獲得造物者與局外者的信息?無相關信息,如何抵達本質與真理?

“本質”“規律”“真理”等可能只是一個個誘人的目標,指引人類前行,人類永難達到。由此帶來的問題是:“本質”“規律”等可望而不可及,爲什麼從直覺看,它們又似乎實存?似乎人人都能從自己的生活經驗中總結出一些道理?

這正是現代哲學的轉向處:從探索本質,轉向探索事件。

在“本體論巨人”時代,哲學家們試圖尋找並概括世界的本質。而現代哲學家們則意識到,此路難通,所謂“本質”“規律”,是經歷一個重大事件後,才呈現出來的。

該事件猶如奇點:無生命誕生,則無人知世界恆動;無工業革命,則無人知發展;無科學誕生,則無人知定律……當人們說定律、運動、發展是本質時,概括的不是世界本質,而是這次事件的本質。這種奇點性事件可大可小,如創傷的童年記憶、教育、人生選擇、戰爭、消費社會誕生……我們試圖將奇點事件置入邏輯化、故事化的語境,於是,“本質”“真理”被集體創作出來,反過來左右了深信它的人們。

《事件:批判理論的事件轉向》梳理了從馬克思到福柯,再到德勒茲、巴迪歐、齊澤克、阿甘本等人的哲學理論以及這一哲學轉向的發展路線,試圖喚醒沉入“絕對理性烏托邦”中的人們,爲何從嚮往自由,變成嚮往“信奉理性的自由”?而當我們爲“本質”爭吵不休時,是否忽略了真正的主角——事件?

《事件:批判理論的事件轉向》,藍 江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5年出版

重真的當代人,爲何怒氣衝衝

真,是當代人的道德基石。

真善美曾爲一體。亞里士多德說“詩比歷史更真實”;柏拉圖呼籲走出“洞穴”,勿把幻象當真實,但《理想國》中反覆談的是善和美。現代人割裂了它們的關係,因爲善、美皆爲主觀體驗,無客觀標準,真則可檢驗、可重複。故善美被忽略,真成獨大。

以“真我”爲號召,資本主義推翻原有社會建構,人生意義不再是尋找靈魂,而是“讓真我主宰一切”。獨重真,既是科學需要,亦是商業需要——商人渴望買真貨、收真幣、守真諾。

可獨重真的現代人,爲何不如古人快樂?獨重真後,人類的衝突爲何並沒減少?互聯網普及後,人類社會紛爭更劇,對立雙方價值觀、話語方式等高度一致:秀自己真實,責對方虛僞。他們本應是朋友,卻成死敵。

在《我們爲何迷戀真實》中,作者提出一個標準的哲學問題:世上只有一個真嗎?

事實是:真是多元的。人人言真,定義卻都不同。可人人又都堅信,只有一個確定無疑的真。求真因此有了排他性和攻擊性——人人擔心自己的真被否定,他人的真被認可,焦慮如影隨形。網上的我們會瞬間被激怒,落入非此即彼的圈套。

《我們爲何迷戀真實》,[英]埃米莉·布特爾 著,馬 雅 譯,廣東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其實我們未必更重視真,而是我們在爭奪對真的闡釋權、表演權。明星們動輒失言,努力裝成普通人,因爲在獨重真的時代,扮演真才能生存。然而,“網紅”們還是搶走了話筒,卡戴珊敢拍攝併發布違禁視頻,裝作是一場意外;她敢張嘴爆粗;敢坦然說:我沒什麼才藝……對看客來說,卡戴珊太真了,真到把承認自己虛僞,也變成真的賣點。卡戴珊的紅是必然的,而這纔是最可悲處。

以真爲名,人類正落入系統性造假的世界:英雄被埋沒,卻在批量生產名人;能銷售的才叫真,前提是造假;越粗野無恥,就越真;所謂個性,就是沒個性地諂媚市場……更要命的是,消費主義已準備好用戶,他們共享相同的自我畫像:喪、缺錢、沒前途、討厭工作,正坐等被虛假的“真”撫慰。

“社會越來越沉迷於傾訴,沉迷於挖掘自我深處閃光的內心”,幻境中的我們該如何脫困?本書沒有答案,只留下追問。

我們還能聽懂音樂嗎

“音樂只有與其身處的物質、文化、社會環境‘協調一致’了才能發揮作用。”在《阿多諾之後:重思音樂社會學》中,英國哲學家提亞·德諾拉這樣寫道。

本書是一次思想冒險,以回答“阿多諾之後,還有什麼”之問。

阿多諾是德國著名哲學家,他的“音樂社會學”顛覆以往認知:音樂非天籟,而是權力博弈的產物。有權者決定哪段音樂可寫入教材、立爲經典,成爲後人創作的前提——一代代學生被要求向大師“學”,才能“懂”音樂。經反覆演奏、解讀、模仿,優美、深刻、流暢、創造等概念被固化,成了學習音樂者難以掙脫的桎梏。

作者指出,沒有天然的好音樂,“好聽”是欣賞力被規訓的結果。而音樂的真正源頭是恐懼,當個體渴望融入集體,他會努力順從集體的審美、儀式和道德秩序。這種順從馴服了理性,剝奪了個體的批判力。而每次對烏托邦的致敬都使人“物化”,即服從環境,主動把自己變成環境的一部分。

“物化”作爲認知暴力,個體因此把理論當成絕對真理,刻意扭曲真實,誤認爲這就是立場堅定。對自以爲正在“欣賞音樂”的人們,阿多諾發出當頭棒喝:“人類聽覺正在退化中。”

《阿多諾之後:重思音樂社會學》,[英]提亞·德諾拉 著,蕭涵耀 譯,譯林出版社2025年出版

本書作者是阿多諾的忠粉,卻犀利地指出:阿多諾偉大而睿智,但他的批評來自“本體論思維習慣”,解構有餘,建構不足,因爲他忽視了音樂作爲特殊知識,有特殊的生產過程。

音樂固然是特定時空中事件的參與者,但它並不完全被動,它可以塑造觀念,也可以交流情感和體驗。音樂被所處的時代塑造,也在塑造時代。阿多諾的批判固然對思考個體如何生存等有貢獻,卻遠離了音樂。而提到音樂時,人們總是更關注“音樂造成了什麼”,並非“什麼東西造成了音樂”。

本書最美妙處,在於呈現出標準的哲學思辨過程:哲學會一次次回到前賢原有的命題上,重新展開思考。音樂永在,對音樂的思考亦永在,這纔是哲學的核心價值,相比之下,結論反而不那麼重要。

警惕“增強”式景觀

“我們足夠好了嗎?如果不是,那麼可以如何改善我們自身?”這是“人類增強主義”者朱利安·薩烏列斯庫和尼克·波斯特羅姆在《人類增強》一書中提出的問題。

人類社會似正面臨“歷史終結”之虞:“硬”發明越來越少,人們漸失設計未來的興趣與能力,持續增長的神話遭質疑……“人類增強主義”則爲繼續進化注入激情:我們將從人類走向“增強人類”,從生物變成“生物+機械”的組合。

所謂的“增強人類”,壽命更長、疾病更少、體力更強……這看上去像是一幅美景,而《“更好”有多好?——理解人類增強計劃》的作者、德國哲學家邁克爾·豪斯凱勒卻對此提出質疑。所謂“更好”,是據當下標準提出,特指能力提升,可假如人人都成了職業網球手,就會成爲更好的世界嗎?

作者指出,人並非自身的真正“作者”,天賦本是“禮物”,“人類增強主義”者卻認爲它是應得的,並試圖用技術攫取更多,這將造成概念貶值。正如美容消滅了美感,手槍消滅了勇敢,在“增強”世界裏,不聰明、數學不好、相貌平平等不再是“天賦使然”,而是個體負全責,多少人願背這麼大的壓力?

“變好”非人生義務。人不是動物,“不具有任何既定本質”,可不受制於天性,成爲他想成爲的人,而非必須成爲的人。“增強”反而把人貶低成動物。

康德提出:“人是目的,不是手段。”況且,超憶症患者的痛苦來自驚人記憶力、白血病患者的痛苦來自更強免疫力……“增強”可能給人類帶來無法預知的災難。

《“更好”有多好? ——理解人類增強計劃》,[德] 邁克爾·豪斯凱勒 著,錢雪松 譯,商務印書館2025年出版

其實,“人類增強主義”早融入現實,在學校、職場中,只重能力、過度競爭、提倡“狼性文化”等等並不罕見,個體因此承受巨大痛苦後,許多人卻誤以爲“生活本來如此”,主動內卷,並將更多人裹挾其中。

人能變得更好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於如何認識人。要想勘破“增強”“進步”“更好”“效率”等現代景觀,需要哲學的參與。對人類發展而言,科學是美好的,但不可獲得獨斷地位;而作爲“無用之學”的哲學,應成爲一股平衡的力量。

相關推薦
請使用下列任何一種瀏覽器瀏覽以達至最佳的用戶體驗:Google Chrome、Mozilla Firefox、Microsoft Edge 或 Safari。為避免使用網頁時發生問題,請確保你的網頁瀏覽器已更新至最新版本。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