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專訪·文化藝術獎終身成就獎丨喬榛:以聲塑魂 “聲”生不息
“你怎樣看待譯製片進院線?”採訪開始前,喬榛先拋來問題。兩小時後,訪談在他復現上海電影譯製廠全新譯配的《控方證人》路演場景裏收束。“臺下年輕人喊‘我們還想看譯製片’,我真的有些激動,欣慰於努力沒有白費、努力還能繼續。”話到動情處,83歲的語言表演藝術家哽咽了。
不必刻意設計流程,語言就是喬榛魂牽夢縈的藝術。他用聲音塑魂,在千餘部(集)影視作品裏雕琢角色,爲許多譯製片擔綱導演,還以朗誦傳播中外文化經典。他的作品先後16次獲得華表獎和金雞獎,滋養了幾代人的耳朵和心靈。“我的靈魂浸潤在世上最優美且極富韻致的中華民族語言文化的大海中。”他說,傳承弘揚中國語言文字之美,是使命、是本分。
他用生命詮釋堅韌,從藝60多年,其中有近40年在與病魔搶時間,八次和死神狹路相逢又擦肩而過。將自己的生命與“聲”命掛鉤,喬榛常覺時間不夠。這些年,他不曾在藝術裏退場,不僅奔波於大小舞臺,還嘗試策劃短視頻推廣語言之美,和後輩一起琢磨如何將新的聲場技術同上譯廠傳家寶融會貫通。不久前,他領受中國文聯終身成就獎,此刻再獲表彰,老藝術家連道受之有愧,“我個人是得了許多殊榮,但對這份事業,我做得還不夠,還要繼續努力,追夢不息”。
喬榛的夢——以聲塑魂,“聲”生不息。
橋
“我能講講上譯廠前輩總結出的創作流程嗎?那太寶貴了!”當我們想探尋喬榛藝術生涯常青的奧義時,他選擇從內心自豪開始。
生於1942年的喬榛,打小和當語文教師的母親學一口標準普通話,高中時一次話劇排演爲他叩開藝術之門。
從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一畢業,他就進入上海電影製片廠演員劇團。偶然機緣,有着一把磁性嗓音的年輕人被借調到上海電影譯製廠參與《紅菱豔》配音。“第一次看到邱嶽峯他們在話筒前那麼沉醉”,那一天,喬榛也醉了,從此在聲音的世界一發不可收。
看原片、翻譯、初對、復對、排練、錄音……上譯廠前輩摸索的路徑,喬榛如數家珍。“初對時,翻譯、譯製導演、充當口型員的演員齊上陣打磨一劇之本,要精確吻合原片長短、節奏,合乎演員神情、角色氣質,還要符合漢語邏輯。”他記得老廠長陳敘一對劇本的雕琢。《尼羅河上的慘案》裏偵探波羅一句“take it easy”,歷經“彆着急”“慢慢來”最終定格爲“悠着點”,許多趣味、深意在其中。
秉持“字斟句酌,魂的再塑”創作法則,在上譯廠開創的譯製片黃金時代,喬榛和衆多優秀藝術家合力爲中國觀衆打開通往國際文藝經典的大門。《魂斷藍橋》《葉塞尼亞》《國家利益》《廊橋遺夢》……有些甚至產生了超越原片的效果,成爲幾代中國觀衆心中的經典。“譯製片不等於翻譯對白,而是用如此優美、靈動,又獨具陰陽上去韻致的漢語來塑造靈魂。”在他心裏,這門藝術是橋樑,能溝通中外、連通古今,傳承弘揚中華民族的語言藝術,“而我,願俯身爲橋”。
小草
作爲國家譯製藝術學科帶頭人,喬榛曾任1000餘部譯製片的主要配音演員。《魂斷藍橋》裏深情內斂的羅伊是他,《葉塞尼亞》中熱烈不羈的奧斯瓦爾羅是他,《廊橋遺夢》中的攝影記者羅伯特、《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沃倫斯基、哈利·波特系列電影裏的鄧布利多等等,都是他。名字家喻戶曉前,他還在《珊瑚島上的死光》等片中扮演角色。
從臺前到幕後,喬榛不慕名利,只是迷戀用聲音展現性格各異的角色、原汁原味還原角色神韻。“和角色同呼吸,就要把人物形象的魂、外國表演者的魂、自己的魂,一一捕捉再融合。”他說,從藝首先是做人,演員、配音演員都需要“拋開自己”:“愛你的角色,而不是愛你自己。”
《寅次郎的故事》剛引進時,喬榛第一次看原片就心生嚮往。“渥美清是我欣賞的演員,我也想嘗試這不同以往的角色。”他既滿懷憧憬,又覺得不太可能。直到角色名單公佈,願望成真的興奮和壓力一併來了。那段時間,他把生活節奏、思維方式都改了。“寅次郎行事直線條、無所顧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和喬榛太不一樣了。”在靠近寅次郎的日子裏,他學着角色樣子開玩笑,騎車遇老太太誤入車道也直接嚷嚷出聲。身邊人詫異:“喲,居然是喬榛啊!”待到影片播出,觀衆更訝異,這聲音似是喬榛又不太像喬榛。
類似“無我”狀態,接近他後來形成的從藝觀、也是人生感悟——“澄懷觀道,潛心塑魂”,即把自己的靈魂盪滌乾淨,洗去污泥濁水、私心雜念,而後純淨、真誠地面對人事物。也如同他鐘愛的詩《小草的心》:“我活得並不怎麼鮮豔/但既然活着,就得有自己的顏色/我不愛打扮自己,我卻打扮了大地……”
吟風者
採訪那天,我們坐在滿是綠植的玻璃房,氣溫驟降時,入目依然一片生機。老藝術家將人生故事娓娓道來,不時背誦配音過的臺詞、朗誦過的詩歌,“何其幸運,因爲譯製片,我在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品嚐世間百般滋味”。
只是,自況幸運的他其實並不被命運垂青。改革開放初,大批外國影片引進中國。1984年,42歲的喬榛履新上譯廠廠長,準備大幹一場,卻在1985年發現罹患癌症。更無法預料,此後40年,他需要反覆對抗病魔,癌症數度復發、骨轉移,心梗、腦梗又找上門來。2009年,喬榛突發腦梗導致半邊癱軟,醒來後,只聽妻子唐國妹守在牀邊說:“大哥,我知道在想什麼,你還想再回到舞臺。”
在妻子的陪伴下,喬榛以非凡勇氣面對殘酷考驗。鍛鍊語言機能,他重拾臺詞課教材,貫口、繞口令,像上學時那樣練習;氣虛無力時,妻子鼓勵他“喊出來”;他還堅持康復鍛鍊:“我可是籃球、短跑、跳遠三項國家二級運動員,當年是淮海中學的百米紀錄保持者。”事實上,身爲淮海中學“保爾班”一員,喬榛的藝術人生綻放出耀目的生命力,甚至,他把磨難化作對生活悲歡的體驗,注入《釵頭鳳》《蜀道難》等詩詞誦讀作品。
對一生熱愛的語言藝術,喬榛不言棄。2024年,第十五個聯合國中文日之時,他策劃短視頻《倉頡》,自己寫文案並扮演造字的倉頡,還請來團隊用AI技術呈現。今年,他參與《控方證人》配音,如同尋常院線片那樣跑路演,零距離聆聽觀衆心聲。
曾有觀衆爲喬榛設計雕像,取名“吟風者”並賦小詩:“聲音裏有聲音,迴腸蕩氣,你就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