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專訪·文化藝術獎終身成就獎｜趙開生：歲月爲弦，彈出“別開生面”
冬日的上海，空氣中瀰漫着藝術的氣息。數日前，爲紀念陳雲同志誕辰120週年，“2025中國評彈名家匯演”在上海音樂廳圓滿落幕。當91歲高齡的評彈表演藝術家趙開生登臺，用依然清亮的聲音向觀衆問候時，臺下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站在這個熟悉的舞臺上，心中感慨萬千。人雖老，心未老，只要還能發聲，就要爲評彈盡一份力。”趙開生如是說。
攝影：文匯報記者 范家樂
這份“心未老”的赤誠，在他面對至高的行業榮譽時，化爲了令人動容的謙遜。他用一個清澈而深邃的比喻，道出了自己的藝術人生觀：“藝術就像一條長河，我們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滴水。我這一滴，只希望能稍稍滋潤一下河岸，讓後面的水流得更穩、更順暢些。”
豁達謙遜的背後，是一位藝術家長達77年從未間斷的堅守。從青年時大膽創新《蝶戀花》，到中年時系統整理《珍珠塔》；從晚年潛心創作《文徵明》，到近期爲《千里江山圖》譜就新聲——趙開生用將近一個世紀的光陰，身體力行地詮釋着何爲“別開生面”。
一盞不滅的藝術心燈
與記者初見面，趙開生便信手拈來《紅樓夢·寶玉夜探》中的唱詞，謙和地形容自己已是“耳聾眼花不靈敏”；臨別時，他又以《珍珠塔》裏的那句“保重身軀爲第一，太平人回太平村”相贈，話音溫厚，如長者爲晚輩輕輕披上一件衣裳。
年歲漸長，生活悄然改變。“早上八點不到就醒了，夜裏上牀雖早卻常常輾轉難眠。夜深人靜，熟悉的書情曲韻便自動浮上心頭，尤其是《珍珠塔》，總忍不住琢磨哪裏還能再精進幾分。這不是誰派給我的任務，是自己心裏停不下來的念頭。”
趙開生“停不下來”的執着，不僅指向傳世經典，也傾注於嶄新創作。今年，由茅盾文學獎作品改編的評彈《千里江山圖》全本上演，趙開生譜寫的主題曲贏得滿堂喝彩。他卻說“仍需繼續打磨”。這種永不滿足、精益求精的藝術態度，其根源正來自恩師周雲瑞先生的言傳身教。
“我14歲從常熟來到上海，一腳跨進評彈世界，全憑恩師引領。”回首往事，趙開生動情說道：“跟在先生身邊那些年，實在想不起受過什麼表揚，喫批評倒是家常便飯。”1961年，趙開生赴京演出載譽而歸，回滬的火車上，先生卻對他諄諄告誡：“現在的你，好比小囡穿了大衣服，外表看着神氣，剝開來芯子只有一點點，沒啥可驕傲。”這句如父如嚴師的警言，爲他此生對待讚譽定下了冷靜的基調。
而恩師臨終前的囑託，更成爲烙印在他心頭的座右銘。先生當時對他說：“收你爲徒，未曾取一分拜師金，看中的是你的才情與鑽勁。如今你的成就，離我的期望尚有距離。我不願你做一個被捧出來的‘紅客’，而要你成爲一個有真才實學的‘名家’、‘大家’。”這句話，如同懸於前路的一盞明燈，照亮了趙開生此後數十年爬坡路，也塑造了他看待傳承的根本態度。
正因如此，趙開生對後來者的期盼也格外厚重。他常說：“對青年演員而言，技藝與修養從來一體兩面。評彈裏頭學問深，這門功課，得做上一輩子。”這既是一位藝術家的畢生體悟，也是一位九旬長者遞給未來最真誠、最珍貴的手杖。
一部創新與堅守的史詩
“評彈的傳承首重劇本，沒有優秀的本子，演出就好比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其二是要不斷鍛鍊演員的技藝，他必須掌握足夠的手段，才能在臺上把彈詞蘊含的魅力盡數展現。”趙開生如此概括他心中傳承的要義。
攝影：文匯報記者 范家樂
這一理念，早在他青年時代的藝術實踐中便已萌芽。1958年，評彈界革新浪潮湧動，年輕的趙開生主動請纓爲毛澤東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譜曲。“當時，全國都在推進技術革新，這個氛圍激發了我的創作靈感。”他回憶道，“但評彈曲調比較口語化，也有固定程式。我一樣樣試過來，從慢腔到快腔，從大嗓到小嗓，都覺得配不上。”面對挑戰，他遍訪名師，反覆琢磨，最終認定：“在儘可能的範圍裏豁出去，需要一些膽量。”
正是這份“豁出去”的膽識，催生了破格之舉。他打碎原有流派唱腔的藩籬，首句融合蔣調基底與麗調唱法；至“直上重霄九”，則以沈調、薛調加快節奏；而到高潮處“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他更是創造性地引入京劇倒板唱法。這首作品後來走進了音樂廳，由交響樂伴奏、合唱團伴唱。他至今難忘那恢弘的氣勢：“我回家一晚都沒睡着，心情非常激動。”《蝶戀花》的成功，爲評彈藝術拓出了一片新境。
趙開生和江文蘭演出《珍珠塔》選段
如果說《蝶戀花》展現了他“破”的勇氣與銳氣，那麼對《珍珠塔》的整理，則深刻體現了他“立”的智慧、耐心與對經典的敬畏。這部他從入行起便熟稔於心的經典，在1984年迎來歷史性的梳理。尤其是在發現舊版錯漏後，他毅然承擔起系統整理的重任。他常以此告誡學生高博文：對傳統要懷有敬畏，但演繹時也需解放思想，莫被老書束縛——這“敬畏”與“解放”之間的微妙平衡，恰是他藝術哲學的核心。談及長篇彈詞《文徵明》的整理，趙開生說：“‘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徵明，書生意氣，不媚上、不畏勢，其風骨令我欽佩。這部書還很粗糙，但我拋磚引玉——一部好書，不可能一代人就完成。”
在冬日暖陽裏，九旬藝術家的娓娓道來，是對傳統的深情回望，亦是對未來的殷切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