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朋友圈怎麼發?可以參考一下曾國藩們……
圖源:視覺中國
新年發筆作爲一種普遍性的儀式活動,曾經遍佈中國。鍾叔河《元旦試筆》認爲,“在長輩人中,凡家蓄筆硯者,此風大約一直綿延到了1949年,包括鄉間冬烘先生和‘耕讀傳家’及略識‘之’‘無’的農工商人在內”。事實上即便在“十七年時期”,私人日記中仍保留了新年發筆的記錄。改革開放之後,新年發筆的傳統再度得到復興。新年發筆傳統綿延不絕的生命力,令人不自覺想要窺探其生生不息的動力之所在。例如在家族之中,新年發筆的傳統如何建立?普遍性的新年發筆,在主流男性文人羣體之外,是否滲入閨門?這種傳統力量的邊界究竟在哪裏?
新年發筆雖是一種普遍意義上的過年習俗,卻也表現出明顯的家族性。前述梁章鉅《浪跡續談》提及其父囑其新年發筆,可見梁氏家族新年發筆裏面的科舉因素。而在曾國藩家族,這一傳統在時間和形式上也有明顯的傳承軌跡。《曾國藩日記》從道光二十三年(1843)起,即有元旦試筆的記載,此後儘管時有輟筆,但道光二十五年(1845)、同治六年(1867)、九年(1870)元旦的日記中均明確記載試筆一事。曾國藩堅持新年發筆,並將其記載到日記中的行爲,應當影響到了其子曾紀澤(1839—1890)。曾國藩同治九年正月初一日日記雲,“早飯後……旋至幕府賀年。至上房,家人行禮,試筆作字”。曾紀澤同一天日記記載,“午後習字一紙,又寫零字甚多”。這天,曾紀澤在曾國藩幕府中,對讀父子二人日記,可見曾紀澤午後習字,正是他事實上的新年發筆。而《曾紀澤日記》明確記載發筆之事,則是從下一年度開始。現存《曾紀澤日記》中,有十三年的正月初一日均顯著提及發筆一事。此外,曾紀澤還保留了曾國藩新年作零字以試筆的習慣。
更爲重要的是,《曾紀澤日記》明確提及了家中如何保持此類傳統,其光緒十二年(1886)元旦日記雲,“辰正三刻起……發筆後,偕內人率兒女祀祖先及受賀, 觀兒輩發筆”。可見,新年發筆在曾氏家族不再是個人的新年選項,而是家族傳承的必須事宜。從曾紀澤觀兒輩發筆一事,又可初步推測:發筆已成爲曾氏家族過年期間刻意經營的家族人文景觀。這種長者觀看子孫輩發筆的新年一景,應當是許多詩書之家汲汲經營的家族文化事務。距離湖南數千公里之外的溫州,地方文人張棡(1860—1942)民國八年(1919)正月初一日日記載,諸兒開筆,大兒、三兒並吟五律。新年發筆關聯着書香、關聯着家族的讀書事業,故而對書香門第而言,家族衆多後裔紛紛在新年發筆,不僅昭示家族讀書事業後繼有人,也象徵着家族興旺香火綿延。
新年發筆是一代代文人規訓而來的傳統,父輩寫,也要求孩子們這樣寫。讀書人家的孩子,元旦這一天首要的日課可能就是發筆,發筆之後,才能玩耍和娛樂。如鍾叔河在《元旦發筆》中所言,這天早上,“在大人的安排下,洗漱後被叫去坐好,磨墨展紙,用毛筆寫下‘元旦發筆,萬事如意’八個字,將其粘貼在壁上,任務便算完成,可以頑耍到正月十六看龍燈了”。曾國藩與鍾叔河都是湖南人,而梁章鉅、林則徐等人則是福建人,這是否表明,新年發筆這一充滿儀式感的活動,可能還存在一些地域性或族羣特徵?至少就滿洲八旗而言,從宮中到一般大臣及八旗子弟,均喜歡在新年發筆中書寫單字。
對邊緣地區的文人而言,新年舉筆書紅更具有象徵意味,且表現出更爲持久的生命力。清代處於文化較爲邊緣的湖南地區的曾國藩、郭嵩燾等人十分看中這一傳統,可能並非偶然。一些文化較爲發達地區的文人,雖然也知悉這種習俗,但沒有特意堅持。如江蘇常熟人徐兆瑋(1867—1940),其1911年正月初四日日記中錄,“《辛亥元旦》:試墨襟痕舊,書紅亥字新。元日紅箋書吉語黏壁上,亦吾鄉舊俗也”。但在此後,其日記卻很少記載新年發筆事。儘管徐兆瑋可能每年元旦都進行事實上的新年發筆,但此事在其日記中僅僅留下淡淡的痕跡,表明他對此可能並不那麼看重。而在遙遠的雲南,宣統三年(1911)正月初一日,時任浙江提學使的雲南人袁嘉穀(1872—1937)在正月初一日日記寫下“回署午飯,一室融融,舉筆書紅,循常例也”。袁嘉穀不僅鄭重其事,而且透露新年發筆是自己一貫遵循的常例,這再度表明文化邊緣地區的人對這一習俗更加重視。
新年發筆逐步浸染到閨閣之中,更證明此風之盛。清代閨秀日記存世不多,明確記載新年元旦事者更少。山西代縣人馮婉琳(1848—1914)爲洪洞董文燦之妻,所著《佩芸日記》載有同治六年(1867)、七年、八年及光緒十年元旦事,其中光緒十年元旦日記雲,“晴煦無風。誦經竟午。試筆作楷”。初二日“用牙牌課卜行年”。新年占卜並試筆,是洪洞董氏家族傳統,董麟、董文煥(1833—1877)兄弟《觀阜山房日記》《峴樵山房日記》均有元旦牙牌占卜、《易經》占卜的記載:《觀阜山房日記》同治四年正月初一載“佔牙牌”,《峴樵山房日記》同治二年正月初一載“元日試筆,再用東坡除夕韻”。看來,馮婉琳試筆或與董氏家族元旦試筆之風有關,不過與董氏兄弟多作試筆詩稍異,馮氏試筆是作楷書。可惜,馮婉琳日記明確記載元旦“試筆”僅如上一次。其同治七年元旦日記記載牙牌課卜,而同治七年正月初五日日記始提及“作楷”,這或許也是一次試筆。儘管關於女性在傳統中國新年試筆的記載甚少,但馮婉琳的日記至少表明,閨閣之中也漸染此風。
跳出神州大地看待新年發筆,還可見這一傳統是中華文化的特質。文人即便身處域外,情結濃厚者也不忘新年發筆。浙江餘姚人邵友濂(1841—1901)隨曾紀澤出使俄國,光緒四年(1878)日記仍載“元旦舉筆,萬事大吉”。次年元旦日記復雲, “庚辰元旦舉筆,凡事如意大吉”。有時,邵友濂並不明確標出“試筆”“舉筆”等字眼,卻仍見元旦舉筆之意。如光緒七年(1881)元旦日記所記“辛巳元旦,大吉大利”之類。此外,曾紀澤出使俄國以後,其日記也沒有忘記新年發筆之事。這些遠涉重洋的文人,在異國他鄉慶賀新年,仍不忘新年發筆,無疑表明,新年發筆已成爲海外遊子新年文事的核心之一。
注:爲便於閱讀,本文已省略註釋。原文摘自堯育飛著《大清萬象:清代日記中的情感世界和社會生活》第三章。
《大清萬象:清代日記中的情感世界和社會生活》,堯育飛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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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自有文字誕生以來,即有按日記事的傳統。宋代以來,日記作爲日常書寫和反映個體精神生活的一種載體,得到了極大的發展。本書以清代日記爲切入點,通過八個專題,來探討清代社會的方方面面,併爲讀者展示閱讀日記的基本方法。作者力圖突破將日記作爲單純史料的常規辦法,引入書籍史、情感史、飲食史等方法介入研究,角度新穎,豐富立體,兼具學術性和普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