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夫人》:感覺的復得與自我的“再認同”
在《當我們談論卡佛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一文中,作家孔亞雷試圖捕捉雷蒙德·卡佛文本中的“something”:它有時隱而不發,如《羽毛》中那場改變人物命運的拜訪;有時又以事件形式浮現,如《瑟夫的房子》中老夫婦剛重修舊好,卻突遭驅逐。而在孔亞雷的新作《奇遇夫人》裏,我們同樣能辨識出“something”的存在,它依然神祕、曖昧,卻隱約指向一種“感覺”。
捕捉並表達這種近乎玄學的“感覺”絕非易事,稍有不慎便會自我沉溺,造成文本的失焦與讀者的茫然。而《奇遇夫人》的過人之處便在於,孔亞雷爲這種“不可言說”找到了一套頗爲有效的,帶有實驗色彩的敘事方式:以“感覺的邏輯”串聯,通過帶有“元小說”色彩的敘事策略(如自我暴露、戲擬、拼貼等)對感覺進行“標校”,創造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距離。這是《奇遇夫人》帶來的最爲迷人的“奇遇”,也是“捕手”孔亞雷的高明之舉。讀者們既被邀請潛入文本的感覺之流,又被迫與之保持某種審視的間距,從而感知、體味那不可名狀卻又真實存在的“感覺”。
我們可以在《奇遇夫人》的第一章《奇遇》中,清晰看到這種節奏統一體的體現:“在拉赫瑪尼諾夫那時而憂傷時而輝煌的樂聲中,飄落的藍色雪花,飛馳而明亮的列車車廂,都突然變得無比緩慢,彷彿世界被突然浸入海底”。這是安娜在地鐵上偶遇過去和未來的自己的場景。音樂所帶來的節奏,不僅如量子隧道般貫通起不同時空,還在一定程度上幫助身體脫離其物質性,形成一種“非物質化”的漂浮狀態——這或許也正是讀者在閱讀孔亞雷時所體驗到的那種輕盈感的重要原因。儘管這部小說集被稱爲“音樂概念專輯式的小說”,但圍繞在音樂節奏周圍的,還有除了耳朵外的多種感官,比如眼睛。在《復活》一章中,流動的線條將視覺、聽覺乃至嗅覺經驗融爲一體:脖子上的絲巾、喝光的啤酒、胸口湧出的熱流、香菸的霧氣、舞者的旋轉……聲音與顏色之間建立起貫通性的連接。
相信敏銳的讀者已然察覺這部小說中瀰漫的 “元小說”氣味。《大象》表面上採用推理敘事,小說家以平面照片爲邏輯支點,展開立體想象空間,並在其中發現石象和蘇珊·桑塔格之間的隱祕關聯。這種處理方式與卞之琳《距離的組織》展現出些許相似之處。無論是《大象》中偵探般的解謎,還是《停雲》中學者的考據,作者的真實目的或爲借理性之外衣,行潛意識聯結之實。以看似嚴謹理性科學的方式爲座標軸(或參照系),描述“他”在小說創作中的敘事行爲以及有關寫作之“思”的邏輯推演。與之原理相同的是小說集中作者對於科學術語的使用,比如甦醒者聯盟的領袖安娜聲稱因接受高端腦部手術而完全遺忘過去——這種設定在真實與虛構的邊界進行“定點描邊”,強化了敘事的自反性。《停雲》則通過互文結構實現了自我指涉。孔亞雷將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歸去來兮辭》等文本拆解、拼貼,使桃花源中人、陶淵明、程氏妹、後世學者在“-1,0,1”的序列中形成文本空間的對稱。這種刻意營造的時空錯位,暴露了敘事結構的人工性,促使讀者對嵌套文本產生懷疑。孔亞雷通過敘事結構的自我指涉,不斷提醒讀者:“這是虛構的”。
“自從那件事之後,一切都變了。不是那種突然、劇烈的改變,而是那種不知不覺、緩慢,但卻堅定的改變。就像悄悄改變航向的巨輪。意識到時,已經來到一片新的海域”。這是小說集第一章《奇遇》的開篇語,讓我們暫時把“普通又神祕”“簡單又微妙”的奇遇懸置一下,按下倒退鍵,看一看“奇遇”之前都發生了什麼。在《奇遇》中,安娜因爲身上所帶有的俄羅斯血統被視爲異類,在重視宗族血緣的傳統文化語境中,她的存在本身便構成了原罪。在《復活》中,主人公失憶後對外部社會和自我都帶有一種疏離感和陌生感,在文本中的虛構和現實中,主人公在結尾因過失變成了殺人犯。這些邊緣化的生存體驗構成了“奇遇”發生的心理前提,引出了孔亞雷試圖探討的核心命題:在後現代語境下,我們面臨的不僅是感覺的失落與復得,更是如何實現自我“再認同”的深層困境。
這是一個感覺趨於扁平、存在不斷失落的時代。科學技術在提升人類物質生活水平的同時,也無形中消解着生命經驗的厚度與深度。地域與血緣認同逐漸瓦解,記憶因時間體驗的壓縮而日益模糊,現實感在虛擬交往中不斷稀薄……在《奇遇夫人》中,孔亞雷似乎正爲這種內在追尋提供一條有關敘事的路徑。通過多重場景與經驗領域的切換、重疊與對位,孔亞雷爲“安娜”構建起一個立體且流動的個人身份譜系:年老的安娜和年輕的安娜;現實中作爲中俄混血兒的安娜和托爾斯泰文本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瑪斯洛娃;生活於前蘇聯時期的安娜和現代“蘇聯”領袖安娜;具有救贖意義的聖安娜和淪落風塵的陪酒女安娜。在這一連串身份變化中,“安娜”被賦予了自然、倫理、政治與宗教等多重意涵。
正如孔亞雷在書中所言,隱藏某種事物的最好辦法便是把他們放在最爲明顯的地方。“安娜”與“安娜”的身份重疊,非但沒有遮蔽主體,反而促成了一種“再發現”的可能。在拼貼而成的破碎時空中,多元語境與流動身份的碰撞讓安娜們有所區別,那個更爲本真的“自我”——或者說“安娜”的母本——恰恰浮現在這片動態而開放的文本場域中。換言之,對孔亞雷而言,“再認同”並非向某個固定原點的迴歸,而是對個體複雜構成的有意識接納:認可人的多面性,發現身份的流動性,並不斷逼近那個不穩定的內在覈心。而“感覺”的重新激活,正如騎士在征途中偶遇但必然相遇的 “奇遇夫人”。在她的注視下,感覺得以復活,並由此獲得一種抵抗時間、對抗異化的內在柔性之力。
你也許想問我,“奇遇夫人”究竟在何處?她何時降臨?
也許是昨天,也許是明天,也許就在你翻開這本書的此時與此刻。
(作者系山東大學文化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