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另一種人生可能 | 文匯筆會
年12月24日 20:37上
雕花廳與姑媽
12歲時的母親抬頭,看雕花廳四面高高橫樑上,木雕的花開盛放。雕的什麼花?梅蘭竹菊皆栩栩。好高的廳,廳兩邊靠中間,有兩根漆成紅色的大柱,原是兩棵百年以上的大樹幹,雄壯地撐住了大廳。大廳上面有四個翹角。最早的雕花廳,是母親清末二品官的爺爺雷補同,爲他當時80歲的老母親建造,亦稱“孝子廳”。
是日,在雕花廳辦母親的姑媽喪事。聲聲哀樂,繚繞着橫樑上的木雕花。想總是笑聲朗朗的姑媽,只要她矮矬的身影出現,松江60畝中西合璧的雷家宅院裏便充滿活力。但50歲不到的姑媽,一夜凋零,像雕花廳外秋日的百合與月季,殘花入泥,水中花謝。雕花廳南側三間廂房內,以後不再住有姑媽身影,不再有她自由暢快的氣息,還有,她笑對苦難的人生姿態。
母親對我說,她的姑媽是雷家一重要人物,是雷補同(清末駐奧匈帝國公使)唯一女兒。當年她有三個哥哥,分別在京做官,在家管家,她能幹什麼?“她想長大找個好人家,嫁出去。”
外公上世紀三十年代拍攝的我母親
在松江,母親聽姑媽講過山海經,講遠的家史,說她小時候住北京,遇到洋鬼子(八國聯軍)進京,“洋鬼子腿硬,蹲不下來,到一戶戶人家,用槍桿子往大牀底下刺呀刺。遇到人,一槍戳死,遇到小孩,就戳在刺刀上,走到街上給人看”。姑媽當年也是小孩,躲大牀底下,一聲不吭,避開了槍刺。這些描述,讓母親痛恨洋人,想以後一定要把他們趕出去。
姑媽嫁的是門當戶對的大地主家:松江葉榭的費家,卻備受婆婆折磨。爲什麼?因爲姑媽誕下的六個孩子,全女兒身。姑媽每生一個女兒,婆婆就痛罵,使出惡手段。姑媽不會燒菜,婆婆逼她炒菜,炒出來忒鹹。婆婆推碗過去,厲聲:這碗菜,你必須自己全部喫下去。姑媽生第五個孩子時,取名中有“荇”,荇音通引,要引個小弟來。結果生的第六個,還是女兒,婆婆不讓她看一眼,送人。
姑媽常回孃家,也把女兒們帶來。姑媽思想新潮,讓自己的女兒們讀“上海洋學堂”。費家的幾朵金花,一到學校放寒暑假,唱歌舞樂之聲,會一起“把雷家的屋頂要掀開來”。
躲過八國聯軍侵略者槍挑刀刺的姑媽,歿於日軍鐵蹄踐踏上海之前夜。
母親那日眼光,望出去除悲傷,又感受雕花廳內如火的爭鬥。母親的兩個表姐龍姐與渠姐已長大,爲姑媽,她們像兩頭豎毛反抗的小獅,在靈堂前斥長久迫壓媽媽的祖母。祖母要她們摺錫箔成一個個“元寶”,然後才能逐一燒燬——人死還要最後被利用“招財”。她們不聽,把錫箔一股腦放入缸中焚盡,“要燒燬舊世界”。祖母遂將兩個孫女以“忤逆罪”告入法院。法院前門扣人後門放人,兩不得罪。回雷家的龍姐、渠姐發話:我們要出去革命,回家第一個消滅的,就是封建大地主的祖母。
在上海讀書的姑媽家的表姐們,以後一個個走上反抗的道路,不約而同嚮往了同一種人生信仰:共產主義,冒生命危險,去幹那些“驚天事”。
塘沽路和地下黨
1941年,母親16歲,在松江的中學讀書。
母親長得好看,但膚色有點黑,她有許多未來夢,更有許多亡國恨。
早春一日,失蹤幾年的龍姐回松江,潛入雷家。母親讀書放學歸,入三伯伯如彎船造型的洋房,龍姐正壓低嗓門說話,要“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母親對龍姐說:“我剛過城南小鬼子崗樓,人要鞠躬,真想對他們吐口水。”夜裏龍姐宿下,拉起母親手:“我們就睡一個牀。”
龍姐比母親大九歲,晚上講了許多“鄉下的新四軍”,母親聽得神往,要去。龍姐搖頭說:“那邊很苦。”她還講了渠姐的事,渠姐只比龍姐小一歲,也已是出生入死的戰士。一年前,作爲地下黨,渠姐和濃情的男朋友潛入金華。男朋友一夕被人出賣,遭敵人槍殺,屍首掛在金華城牆上。撕心裂肺的渠姐,只能在城外遠望,一路痛哭,連夜從金華潛回上海。龍姐說:革命者,要付出多少啊,常人無法體會無以知二三。
在夜色裏,母親的眼睛瞪如銅鈴:儘管前路險峻,她依然想成爲龍姐、渠姐一樣的人。儘管她還小,但她恨日本鬼子,也不滿當年已死氣沉沉的封建大家族。
龍姐高興,說以後會和你寫信,什麼時候出來,會通知你。信不久就來,讓母親先去上海城裏“接頭”。
那天,母親帶着龍姐的兩個小妹前往。“去塘沽路,當年叫蓬路,在虹口,落着長腳雨。”母親覺得那條路不平,有時直,有時彎,東起大名路,西到浙江北路,還經過一個靜謐書院。
路的圖景,在母親今天的腦子裏活泛生成。
有暗號,接頭的人是修鞋老頭,眼光警惕,彎背駝腰。接上暗號後,才露出一絲笑,腳一瘸一瘸,引她走上一個暗黑的閣樓。
這是怎樣的破陋小屋,陰暗,潮溼,滴滴雨漏,走上十幾級搖搖晃晃的木樓梯,閣樓小屋讓母親無法直立,“一隻老貓跳到屋頂上,房子也在抖”——回想讓母親一笑:這個地下黨住的條件真差啊。不過,老修鞋匠有個徒弟,在閣樓下若無其事吹變調的口哨——放哨呢。修鞋老頭叫母親回松江等音訊,“回去馬上打好行李,一接信,拔腳兔奔,一刻不等。”
孰料之後音訊杳然,一蓬熱焰化灰燼。一年後方知,是母親的父親,發現事情的蛛絲馬跡,暗地嚴防,將所有“上海來信”扣壓。所以,母親熱切的革命夢消散於無形——這也是母親幾年後高中畢業,斷然背棄家庭,孤身闖上海灘艱難謀生的主因。
再見龍姐,已是新中國成立第二年。作爲上海醫務工作者一員,母親往北京,到龍姐家。龍姐的丈夫既是文人,又是一家大報紙的黨委書記。龍姐見母親,好開心,“吉弟(母親小名),來來來,我們上牀,一邊睡覺一邊說話。婦女的解放,讓你姐夫和兩個兒子爲我們勞動,包餃子喫。”
今天,我問母親:“見到龍姐,你有沒有說塘沽路見到地下黨的修鞋匠?”母親一揮手:那是“組織”安排的人,龍姐不認識。
白皮松與枚表姐
枚表姐是姑媽第三個女兒,大母親六歲。奇怪,姑媽長得不太好看,枚表姐則很好看,好看得像林黛玉,瘦瘦的,白白的,很弱,胃口小,有點愁緒,常躲在一屋子角落,一書在手,靜讀。她十歲前,病怏怏,隔月一發燒,燒後咳嗽得緊。母親的祖母知曉,示下人:“去草堂園,把白皮松落下的樹皮取來,煎湯,早晚喝兩次,七日不斷。”
七日後不但止咳,之後無病沾身。
枚表姐對自己家的龍姐、渠姐也少語,曾讓龍姐惱而斥之:“枚妹子,你總幽幽不響,一定肚裏蛔蟲在響——小九九多的來。”可枚表姐卻喜歡小孩時的母親,拉母親去屋周圍無人僻地,竊語。
那天她們一起到雷家後院草堂園,在兩棵十多米高的老白皮松下漫步,仰頭望。近十畝面積的草堂園,其名源杜甫之“草堂”。母親的爺爺雷補同,古詩文堪與他做外交官齊名,1912年離京城歸松江,在此讀書著文寫詩,號“南埭閒人”。有詩可證他灑脫辭官淡泊世事的性情:“半百駒光迅若輪,宦遊何日息勞薪。蹉跎歲月徒增齒,脫略衣冠要率真。”
松江雷家的草堂園
草堂園中有名貴花木,而兩棵白皮松,在當年松江地盤上獨立無他,樹形樹冠成傘狀,針葉爲三針一束,一束一束向上團攏聚起,妙處還在粉白色的樹皮可治病,遐邇傳名。一般白皮松,長在北方海拔千米的巖縫、山脊或山坡上,將其植入松江草堂,竟蓬勃茂盛。被白皮松治癒痼疾的枚表姐對母親說,長大後,她也要成爲一棵白皮松,診治窮人疾病。聞此語,母親還在松江學堂念高小,懵懂。
枚表姐以後真是一個革命者,地下黨,和她丈夫一起,顛簸輾轉於大江南北。她丈夫叫駱何民,又名鍾尚文,母親見過幾面,親熱稱之“尚文哥”——那已在解放前夕兩年的上海。枚表姐知道母親心中嚮往,幾番要“發展”母親。尚文哥阻止:“不能讓吉弟過危險的日子。”危險的日子,終成“犧牲的日子”。1947年夏,在滬辦《文萃》雜誌的枚表姐夫婦倆,和另幾位同仁一起被捕。尚文哥挺身:我一人擔責,與他人無干絲毫。枚表姐終獲出獄。但最心愛的人,被國民黨判死刑,在1948年末,慘烈犧牲於南京雨花臺,時年34歲。
尚文哥有遺囑,託人送給枚表姐,言:“枚華:永別了,望你不要爲我悲哀,多回憶我對你不好的地方。忘記我!好好照料安安(他們四歲的女兒),叫她不要和我所恨的人妥協!”
母親的枚表姐,我見過,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北京西路近西康路的兩層居所,母親帶我去的,是我十歲多一點的年齡。枚表姐淡定,聲音輕柔。她給我餅乾,大白兔奶糖,用溫熱的手。
母親和枚表姐說話時,兩個人的兩雙手,不時會相疊相握。她們輕語細聲,臉湊得近,眼望向對方,亮水一汪地情深。
之後,一個驚鴻女子,咚咚咚,如歡樂鼓點,踩着二樓深色木樓梯下來,高挑挺拔,深色長裙,濃黑飄逸的長辮,笑靨。母親歡喜起身,枚表姐臉上也笑漣盪漾。“是安安啊!”母親雀躍,那個原來小小的安安,已長成楚楚動人模樣。
草堂園的舊照
一張舊照,在遙遠的草堂園,母親(下圖右二)和她的幾個表姐妹們白衣花褲,歡樂地“勾肩搭背”,被樹花葉簇擁,笑臉笑聲要衝出畫面了。
母親說,照片是她父親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拍攝的。外公當時除了是個地主,還是一位在松江地面上頂級的攝影師。
1925年10月出生的母親,前幾日,得到上海市政府及市長髮來的祝賀及證章,一塊透明的沉甸甸的水晶座,做成一本書大,上面有字:“賀雷吉萸女士,百歲生日。”
百歲母親,腦健如常,憶舊畫面清晰。
母親曾經的一段歷史,一腔熱血嚮往,一股熱切追求,最後則無果——是母親的另一種人生可能。但龍姐、渠姐、枚表姐——她們早次第遠行,母親漫漫道來,依舊如舊照片裏彼此的“勾肩搭背”,甚親暱。
母親同時自責:她敬仰的姑媽——一生短促而坎坷,一生付出與艱辛,一生無成又大成——這個養育了表姐妹們的姑媽,母親竟然說不出她的全名。
無名姑媽,亦入我心。
來源丨文匯筆會
作者丨鄭憲
編輯丨蔣竹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