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80後”與300餘位抗戰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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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初冬,陽光灑進單嘯梅老人的小院。

管朝濤此行是例行拜訪單嘯梅。

見到單嘯梅,管朝濤、高志凱、吳通福三位志願隊成員齊刷刷敬了軍禮。106歲的單嘯梅抬起右手,指尖輕觸鬢角,回以一個標準的軍禮。

從左到右依次爲:吳通福、管朝濤、高志凱、單嘯梅

這個動作,管朝濤已經重複了14年。

單嘯梅只是管朝濤和“關愛抗戰老兵志願隊”尋訪到的抗戰老兵中的一位。從2011年至今,管朝濤把人生中最年富力強的14年,幾乎全部投入一件事:尋找健在的抗戰老兵,記錄他們的故事。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14年間,志願隊共尋訪到300多位抗戰老兵,而如今僅剩10人健在,平均年齡103歲。

踏上尋訪路

管朝濤是麗水市慶元縣人。小時候,父親開的小賣部常有一位叫管家道的老人來聊天,講自己打鬼子、赴朝鮮戰場的往事。從他那裏,管朝濤第一次聽說另一位抗戰老兵——管朝舉。

抗戰老兵的形象,就這樣刻進9歲少年的心裏。

高中畢業後,管朝濤遠赴西北參軍。2002年的一天,管朝濤接到父親電話說,管家道去世了。未能及時記錄其事蹟的遺憾,讓管朝濤在日記裏寫下:“如果有一天脫下軍裝,我要去找那些爲國家打過仗的老人,讓他們被看見。”

2011年春,已在溫州工作的管朝濤專程到麗水拜訪管朝舉。老人激動地講述了自己的抗戰經歷,管朝濤內心深受觸動。

他在論壇發帖尋找倖存抗戰老兵。不久,中學教師高志凱回應了他:我們可以一起幹。彼時,管朝濤在溫州一家通信企業任職,收入豐厚。

兩人就此並肩,踏上漫長而艱辛的尋訪之路。

50萬公里征程

尋找抗戰老兵,猶如大海撈針。

最初只有三五人,沒有經費,所有開銷AA制。大家自費印製海報,貼在農貿市場、公交站、醫院門口、鄉村電線杆上;在QQ羣、微博、論壇發帖求助尋找;利用業餘時間,騎自行車穿行於大街小巷、田間地頭。

2011年,電線杆上的“尋找抗戰老兵”海報

志願隊隊伍逐漸擴大,醫生、警察、教師等各行各業同行者加入,最多時超過500人。

志願隊成員合影,後排左二爲管朝濤

志願隊成員甚至養成了“職業習慣”,見到高齡老人就會上前詢問:“您有沒有打過日本鬼子?”

一次,志願者徐雯雯在平陽爲農村老人體檢時,隨口問一位99歲的老人是否打過日本鬼子。老人清晰地說出部隊番號和作戰地點等。就這樣,他們找到了抗戰老兵吳友柏。

尋訪路上充滿艱辛:雪天路滑、山體塌方、惡犬追咬、跑錯地方導致白跑上百公里……但最讓人無力的,是跑不過時間。

2015年,志願隊得知蒼南碗窯山裏有一位抗戰老兵。趕到時,老人已不太能說話。管朝濤本想找翻譯再去,沒想到那次探訪僅三天後,老人便離世了。每每提及此事,管朝濤都難以平靜:“他叫林振昌。沒能記下他的話,是我永遠的遺憾。”自此,他的辦公室裏一直放着一個收拾好的揹包和行李箱,隨時準備出發。也是那時,他動了辭職的念頭。

多年的尋訪積累了海量素材。2019年,管朝濤萌生系統整理抗戰老兵故事的想法。

同年6月,管朝濤毅然辭去企業管理的職務。

面對親友的不解,管朝濤說:“抗戰老兵在他們那個時代投筆從戎、放下鋤頭參軍,做了他們該做的事。我們身處和平時代,找到、走訪、記錄他們,是我們該做的事。”

十餘年間,管朝濤和隊友的足跡北到內蒙古、南至廣東、西抵雲南中緬邊境,行程超過50萬公里。

打開塵封記憶

找到抗戰老兵只是第一步,讓他們開口更難。

許多抗戰老兵將經歷深埋心底,連家人都不知曉。志願者們一次次上門,送米送藥、幫忙種菜、陪護就醫、修補房屋……真誠的關懷漸漸叩開抗戰老兵的心扉。

管朝濤會說7種方言,慶元話、蠻講、閩東語、畲客語……每當遇到聽不懂普通話的抗戰老兵,他就一種一種試,直到老人眼睛一亮。

2020年8月,管朝濤走訪溫州抗戰空軍胡景濂

2015年冬天,在泰順山區,管朝濤用慶元話問臥牀的抗戰老兵吳方庫:“老人家,吾是慶元儂,聽講你慶元待過?”老人瞬間淚流滿面,緊緊抓住他的手:“我的天,你是慶元儂……”鄉音如鑰匙,打開塵封七十年的記憶閘門。

有些話,管朝濤一輩子忘不了。

四川籍抗戰老兵楊勝義曾在講臺上說:“我14歲出門當兵,受過傷,也立過戰功。當兵打仗我不怕死,就怕被遺忘。”

溫州抗戰老兵林瑞熙(林育)對管朝濤說:“我只是個當兵的,打鬼子是應該的,你們如此厚愛,我受不起。”管朝濤握着他的手答:“當兵抗日是你們的責任,把你們記錄下來是我們的義務。”

至今,團隊共完成160多位抗戰老兵的口述記錄,整理形成100多萬字、4萬餘張歷史圖片以及大量音視頻素材。

這項工作不僅在於記錄,更在於“打撈”和“補正”歷史。

溫州市歷史學會會長劉建國教授評價,志願隊成員通過深度採訪與交叉印證,在多個層面實現了對歷史的新發現與重要修正。

一是在人物生平考證上取得突破。例如,修正了胡睦臣少將的受教育背景——從以往記載的“上海法政大學”更正爲“東吳大學法科”;同時發現了南京保衛戰中陣亡的胡贊華少校的真人照片,以真實影像替代了以往依賴想象繪製的畫像。二是對地方抗戰史進行了深度挖掘。研究明確了日軍三次入侵溫州的具體原因,補充了全國性敘事之外的地方抗戰細節;並通過1939年的麗水南明山摩崖石刻等一手史料,確認全面抗戰後,三郡(溫州、台州、處州)11萬餘名子弟出征,爲宏觀的戰役史提供了鮮活、微觀的印證和補充。三是在記錄準確性上作出重要補正。依託文獻與口述互證,明確了朱福星團長在淞滬會戰中重傷倖存的事實,還原其戰後回鄉行醫、教書的人生軌跡,糾正長期流傳的陣亡記錄。

麗水南明山摩崖石刻

這些紮實的田野工作,在人物生平、地方細節、史實校正、戰爭影響等多方面,推動歷史認知走向更豐滿、真實與人性化的境界。

抗戰老兵的資料記錄整理後,與當地民政局等部門對接。因爲來龍去脈清晰,瑞安、文成、永嘉等多地民政局直接認定,將抗戰老兵列入救助名單。志願隊還協同各地檔案館,開展搶救性挖掘,留存歷史記憶。

精神生生不息

記錄之後,關愛仍在繼續。

志願隊募集善款,爲健在抗戰老兵及已故抗戰老兵的遺孀送去物資慰問金,在春節、端午、中秋及9月3日抗戰勝利紀念日,定期去慰問抗戰老兵。爲重病者求醫送藥,爲孤老扶柩送終。

“抗戰老兵們有個共同點,就是寬容和淡然。因爲他們,我有了很多忘年交,有時遇到困難,想想他們出生入死,就覺得什麼都不算。抗戰老兵們讓我獲得了內心的安寧、精神的富足。”管朝濤表示,目前他的收入主要來自兩方面:一方面是寫作稿費,今年這項來源已達到三四萬元;另一方面則是依託以往的工作經驗,從事一些靈活創收的活動,或承接一些零散的兼職項目。

14年來,志願團隊從最初的幾個人,發展壯大到建立起鏈接全國的志願者網絡,先後有數千名義工參與其中。如今,一支十幾人的核心骨幹隊伍,正引領團隊堅定前行。

每年暑假,管朝濤和高志凱都會組織學生走訪抗戰老兵,帶中小學生聽抗戰故事,帶高校研究生開展田野調查,通過地圖、檔案、走訪和口述交叉驗證。志願隊核心成員到中小學校及單位開展講座和展覽等。14年來,參與人數達上萬人次。

今年9月2日,“歷史迴響·精神永存”抗戰勝利80週年主題展覽在溫州市甌海區檔案館開幕。百餘名抗戰老兵的敬禮牆成爲極具震撼力的展陳亮點。

百餘名抗戰老兵的敬禮牆

“和平來之不易,更要倍加珍惜。”甌海區關愛退役軍人協會會員高連忠說,自己曾在山西太原服役5年,但看到百餘位抗戰老兵的敬禮,及先輩們用生命守護家園的事蹟,依然深感震撼。

管朝濤作爲策展人,從海量素材中精心挑選整理布展。從今年5月忙到開展,方案修改了7遍。開展後,他常受邀講解。

甌海區檔案館工作人員盧文紅“偷師”學習管朝濤如何講解,她感慨:“太難學了,管老師一說到抗戰老兵就滔滔不絕,每一張照片他都能講出一個故事,這十多年用雙腳丈量的歷史,我們無法企及。”

10月7日,百歲抗戰老兵林旭光到檔案館用普通話親口講述,讓歷史從書本變得鮮活。溫州外國語學校八年級三班學生周嘉誠看展後說:“聽了抗戰老兵爺爺的抗日故事,我們明白了和平生活來之不易,一定會銘記歷史,好好學習,做有擔當的新時代青年。”

前排左一爲管朝濤,右一爲百歲抗戰老兵林旭光

多年的田野調查,讓管朝濤成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抗戰老戰士口述歷史資料搶救整理》浙南區域負責人之一,溫州市歷史學會抗日戰爭研究中心祕書長。

今年,管朝濤的著作《他們——紀念抗戰勝利老兵走訪手記》入選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即將出版。

展覽中有段視頻:單嘯梅老人慢慢疊被子,每個角都拉得平整。旁邊寫道:“軍人的樣子,不在戰場上,就在每天的日常裏。”

這或許是管朝濤14年最深的體會:英雄不僅存在於轟轟烈烈,更藏於平凡生活的堅守。而愛國情懷的傳承,就在每一次走訪、每一段記錄、每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中。

夜深了,溫州街燈亮起。80多年前,這裏的街巷、田野曾是戰場;80多年後,一位“80後”退役軍人用14年時光,在歷史與今天之間架起一座橋。橋上,正走過越來越多的年輕人。

圖爲管朝濤受邀爲中學生講解

管朝濤還記得抗戰老兵彭康昌對着團長照片說的話:“現在日子這麼好,你們看不到了,我替你們看,替你們活。”

“這大概就是我們要做的事。”45歲的管朝濤說,“替他們看,替他們記,然後把這份記憶,傳給更多的人。”

這條路,他走了14年。而記憶的傳遞,將比14年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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