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痛越冷靜:從《混沌少年時》到《都是她的錯》
一
2025年歐美口碑最強的兩部限定劇,恰好一個出在年頭,一個出在年尾。
把第一季度播映的英劇《混沌少年時》(四集)與第四季度上線的美劇《都是她的錯》(八集)放在一起看,我們多少能看出某種異曲同工的意味來。
兩部片子都精準地戳中了社會痛點,在如今的傳播環境中很容易被提煉關鍵詞,粘上便利貼。但如果你以爲,它們的成功就是因爲這些關鍵詞和便利貼,那就跟買櫝還珠沒什麼兩樣。
我的結論恰恰相反:越是關涉痛點、試圖調動觀衆共情力的故事,越是要依靠敘事技術來駕馭與提升作品的質地。
對於編故事的人而言,也許,“越痛越冷靜”,纔是寫好這類作品的關鍵。
先看《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
關於這部在短期內就獲得“炸裂”口碑的作品,有很多可以挖掘的角度。
比如每一集都是一鏡到底,需要多麼強大的調度能力,比如青少年犯罪與社交媒體的直接和間接的關係。
再比如,作爲一個觀衆,你怎麼看待整部劇自始至終都沒有給出確鑿的答案:
人是誰殺的?TA爲什麼會殺人?——這兩個問題,足夠社會學家搬出一大堆理論,用遠遠超過四集的篇幅來討論。
但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第三集的密室心理戰。
交戰的雙方,一個是十三歲的少年嫌兇(受害者是他的女同學),另一個是三十歲的女心理治療師,試圖通過對話探尋其作案動機。在整體結構中,這一集的文本和表演撐住了全劇的核心。看懂了這一集,其實你也就得到了獨屬於你的“確鑿的”答案。
女心理師大體上遵循的是專業的角度,以極大的耐心,在談話的不同階段,根據對男孩的實時觀察,提出相應的問題。她的問題並非緊扣案情,而是從他的家庭、學校、社交關係切入,繞着圈子推動男孩面對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但男孩有應付心理醫師的豐富經驗。他顯然很瞭解心理分析的常見套路,在偶爾流露真實想法的同時,又總是馬上能警覺到心理師的意圖。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兩人之間構成了一種“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拉鋸狀態,就好比,獵物一旦具備捕獵的常識,他就以爲自己不僅能繞過路上的陷阱,而且能夠反客爲主,也能在倏忽之間成爲獵人。
二
就這樣,攻防轉換之間,我們看到男孩時而嫺熟地講起那些已經對警察和其他心理諮詢師講過無數遍的成長故事(家庭條件不錯,既非經濟拮据也不缺關愛);時而被心理師“不按牌理出牌” 的問題(他認定的“牌理”其實就是他對心理分析一知半解的刻板印象)激怒並迅速放大情緒,充分暴露出他情緒容易失控的特。
如此你來我往,男孩越來越頻繁地在不經意間漏出一些關鍵的細節。
比如社交媒體和“陽剛氣質”(masculine)如何扭曲了他的認知,如何塑造出他的自負、自卑以及一敗塗地的人際關係,他的青春期性萌動又是如何因爲女孩的拒絕和“羞辱”釋放出惡之花——最終通往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承認過的暴力和殺戮。
觀衆漸漸意識到,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孩子,甚至對於“人死了就是被永遠地取消了生命”這樣的基本事實,都可以視而不見。
這場對話的每一句臺詞都經過精心設計,沒有一個字可有可無,也沒有一句不是針對着前一句“迎刃而上”的——有時甚至兩句同時發出,各說各話,卻又在語義上精準地糾纏在一起。
在這裏,“一鏡到底”絕非單純的炫技。它最大的功能,是給兩位演員施加了巨大的壓力,從而將他們的情緒逼出了極致。
這場對話我一連刷了三遍,每一次都要感嘆編導演處理得絲滑無痕。兩個人的臺詞是那麼密集,情緒的轉換是那麼流暢,以至於我試圖從中截取任何一段都會破壞其整體性。所有的段落都是華彩。
三
相形之下,《都是她的錯》則是在懸疑劇類型的“舊瓶”裏裝上了難能可貴的新酒。
實話說,要在不做關鍵劇透的限定下分析懸疑劇作的結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但這部作品值得我試一試。
一開場就直奔痛點:五歲的孩子麥洛丟了,典型的中產職業婦女瑪麗莎發現自己被稀裏糊塗地拽進了一個精心部署的局。
除了要協助警察調查,在最短的時間裏將騙局的細節一一拆解,爭分奪秒地尋找線索,瑪麗莎還不得不面對排山倒海的自責:
爲什麼,看到手機短信宣稱自己是麥洛幼兒園同學的母親珍妮,她居然沒想到去核對電話號碼的真實性?
因爲工作忙。
爲什麼,那條短信邀請麥洛放學以後跟同學一起玩,會那麼契合她當時的需求,以至於她會歡天喜地一口答應?
還是因爲工作忙。
爲什麼,面對如此繁重的責任,瑪麗莎從來都不能請丈夫來共同承擔?他們各自開着一家公司,都是獨當一面的專業人士,爲什麼他的工作天然就比她的工作更重要?
在壓倒性的恐慌與愧疚中,瑪麗莎根本沒有時間這樣想。當她被丈夫的譴責打擊得獨自坐在廚房裏哭泣時,是觀衆穿透屏幕的憤怒,替她補上了這些顯而易見的問題。
而這,當然不是,從來不是瑪麗莎一個人的問題。
截至此時,這部電視劇的“社會派”屬性顯露無疑。我們很快發現,那位被冒名頂替的母親珍妮,也有一個與瑪麗莎半斤八兩的丈夫——同樣善於風度翩翩卻理直氣壯地卸下家長的責任。於他們而言,這樣的事情就像喝一杯咖啡那樣自然。
兩個家庭構成了一目瞭然的鏡像關係,都貼着“母職焦慮”和“喪偶式育兒”的標籤。
四
然而《都是她的錯》並沒有在這樣的“高概念”上多耽擱一分鐘,更沒有將其社會性與懸疑性做成兩張貌合神離的皮。我們看到的,是兩者互爲皮肉,渾然一體,能同時滿足本格派和社會派這兩種審美需求。
在設置懸念時,這部劇的做法其實相當傳統,但編導把傳統技術拿捏得格外熟稔且熨帖。
要把這個問題講清楚,涉及一個敘事概念——“誤導信息”。
我們看到的大部分引發懸念的情節,其實都跟觀衆接收到的信息差有關,而 “反轉”則可以在細分之後歸入“誤導信息”之列。也就是說,編導刻意安排讓觀衆掌握錯誤的或者無用的信息,干擾他們對於真相的判斷,如此營造的“誤導信息”越巧妙,質量越高,真相揭曉時觀衆獲得的落差就越大,由此獲得的反轉快感也就越發顯著。
《都是她的錯》反覆利用誤導信息,幾乎做到了每集都在末尾設置一個反轉,但每一次都能做到合情合理,從不爲轉而轉。
不僅如此,所有爲此營造的“誤導信息”都圍繞女性處境、母職焦慮與青少年成長展開。
這樣一來,誤導信息本身就不再只是技術手段,它們彼此勾連,互相纏繞,如同打毛線一般,將本劇的社會性層面編織得密密實實。
我們通過這些“誤導信息”,見到了越來越多的人物,每一位的面目都從模糊到清晰,如同目擊高清鏡頭漸漸對準焦點的過程:
珍妮的保姆,瑪麗莎的保姆和她的丈夫及父母,根據“綁匪”留下的地址找到的女主人,瑪麗莎丈夫那充滿詭異氛圍的原生家庭——每個人的出現都給這樁案子解開一個扣,旋即,換一個方向,再打上一個,甚至兩個結。與此同時,屍體開始出現,一具,兩具,第三具……
然而,自始至終,我們又會在編導巧妙的暗示下,隱隱感受到所有這些干擾元素,其實都是完整拼圖的某個碎片。那幅暫時還看不清楚的畫面隱隱指向家庭的黑洞,這黑洞深不見底。
於是,在第一集的末尾,我們就看到一個警察站在一羣潛在的“嫌疑人”的照片跟前,意味深長地對另一個警察說:
“你知道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這一羣好人,在自相殘殺。”
五
隨着情節的進展,警察一路追蹤麥洛,發現孩子在路過海邊飯店時留下一隻青蛙玩偶,而這隻玩偶直接把嫌疑指向了孩子的家人。
第五集有一場極其精彩的家庭羣戲,觀衆很難不深度代入其中。在編導的引導下,我們目瞪口呆地看着“壁櫥裏的骷髏”(英諺,意即不爲人知的隱祕往事)如何通過家常對話,漸漸浮出水面。
與《混沌少年時》相似,這一場也足以成爲對話——尤其是羣戲對話的範本,幾乎每個人物每句詞都有一層新的推進,形成對觀衆心理的一下又一下的有力撞擊。
在家庭的黑洞中,這樣的臺詞設計,這樣的場景調度,達到了“一砸一個坑”的敘事效果。
黑洞裏也能看到光亮。
光亮來自珍妮與瑪麗莎的姐妹互助。作爲瑪麗莎的鏡像,當珍妮毅然決定結束這一段形同虛設的婚姻時,觀衆居然也會暗暗地替瑪麗莎鬆一口氣,某種並不廉價的爽感洋溢身心。
最後一集,當離婚後煥發新生的珍妮堅定地告訴瑪麗莎,她絕不會跟兒子麥洛分開時,我們也相信,一定有辦法把彼時還死死困在夾縫裏的瑪麗莎,解救出來。
光亮也來自那位全程追蹤麥洛的男警察。自始至終,不管工作有多忙,他都不會忘記爲他的有認知障礙的兒子的求學問題,四處奔走。這條雖然着墨不多卻至關重要的副線構建了一個鮮明的對照:這世上並不缺少人格完整並且深諳父職內涵的好男人。
這個角色的存在,正如《混沌少年時》裏的女心理師,不僅在整個戲劇結構上起到了均衡作用,而且也爲劇作的基調添上了一抹恰到好處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