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轉!戲曲破圈後觀衆去哪兒了?
近年來,諸多院團都在有意識地進行跨界合作,試圖通過“破圈”吸引原本不看戲的觀衆來關注戲曲、走進劇場。浙江小百花越劇院的《新龍門客棧》與音樂劇公司“一臺好戲”合作,以小劇場中國音樂劇的模式進行生產與宣發,獲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最近,浙江婺劇藝術研究院的《三打白骨精》也以炫目的特技在短視頻平臺上擁有了廣泛的傳播度與討論度。
在肯定這些成功案例之餘,依然需要就幾個問題做進一步追索。有多少“破圈”而來的觀衆,看完這場演出之後會去買票看其他戲?在“破圈”嘗試中可能製造出了一些具有龐大流量的演員,被個體演員所吸引來的人氣中又有多少能夠成爲真正屬於這個劇種的穩定觀衆?
營銷學上有一個“漏斗模型”。意即,營銷是一個上寬下窄的漏斗式結構,不僅要使大衆注意到所營銷的產品,由此進入漏斗之中,還需要一步步引領人們向下走,最終從底部流出漏斗,成爲該產品的忠實用戶。種種的“破圈”努力,是在嘗試擴大漏斗上部的開口,讓更多的人進入。但進來之後,如何使人們沉澱下來,從肥皂泡般脆弱的流量轉化爲真正穩定的戲曲觀衆羣,似乎還有待進一步優化。劇團的工作不僅是提供演出、培養演員,更是培養觀衆。這意味着長期的努力,引起關注只是第一步。
戲曲院團的演出一般是傳統戲與新編戲二者並行。相對於新編戲,院團對傳統戲演出的宣傳投入非常之少,往往只是在公衆號推送簡單的演出信息及故事梗概。如此現象背後的底層邏輯可能有二。其一,財政支持過於向新編戲傾斜,而傳統戲不過是日常業務,沒有被同等地當作一場真正的演出來對待。其二,院團認爲傳統戲的預期受衆只是已然充分沉澱的戲曲觀衆,不需要宣傳的刺激。但其實傳統戲完全可以面對更廣泛的觀衆羣體,尤其是那些已經被吸引進了“漏斗”,對戲曲開始產生興趣,需要進一步深入的觀衆。於任何劇種而言,傳統戲都是基石,是前輩藝術家心血和成就的凝結。要培養出穩定的戲曲觀衆,至關重要的一環便是激發人們對傳統戲的興趣,逐步養成進劇場的習慣。所以演出傳統戲也需要院團投入相應的宣傳努力,不能只停留在發佈演出信息上,還應該幫助觀衆做一些看戲前的準備。可以將許多院團已經在進行的科普和解說工作與具體演出耦合起來,並區分出不同深度,以便適配程度各異的觀衆。哪怕一些“骨子老戲”的宣傳內容可能常常重複,但也應該隨時準備面對全新的觀衆。
新編戲面對的則是另一重問題。忠實的戲曲觀衆原本應該是新編戲最安全的票房來源。在此之外,再憑藉劇目本身的新穎性吸引一批新觀衆。然而現實是,新編戲未必能招攬到新觀衆,卻往往首先流失了本劇種的忠實觀衆。他們對於新編戲的呈現質量有極大的不信任感。不少新編戲的所謂“創新”,是一種“表演式創新”。它只是看上去很新,請了並不熟悉該劇種的外來導演,使用傳統戲曲舞臺上不太常見的技術,做一些燈光效果、屏幕投影,設計一批新佈景新行頭,好像就完成了創新。當然,如果這些技術能夠和演出內容密切地結合在一起,形成美學整體,那的確是創新。可多數情況下,所謂的“新技術”和演出內容是“兩張皮”。
真正的創新不是追求皮相上的刻奇,而是將當代的生命經驗與藝術視野融入創作之中。一個當代的新編戲,首先應該是與當代人生命有關的表達。這並不意味着必須排演現代戲,而是要做能夠面對當下觀衆的戲。爲什麼要在此刻講這個故事?爲什麼要選擇這樣的視角和方式去講這個故事?怎麼讓它與觀衆發生聯繫?怎麼讓它觸動觀衆?任何新作品在創作之初都需要嘗試回答上述問題,不能因爲採用戲曲的形式而將之忽略。許多傳統老戲至今仍能使我們動容,臺上臺下依然可以形成由共情而產生的連結。所謂“戲保人”,正在於此。可不少新編戲反而無法完成與觀衆的連結。拋去新穎的外表,它們的觀感甚至比百多年前的老戲還要陳舊。
當下的新編戲不僅常常與觀衆的生命無關,甚至也無法成爲演員藝術成長的一部分。理想狀態下,創作新編戲,需要演員調動演出傳統戲積累起的藝術經驗和身在當代的藝術視野,創造屬於自己的新角色。再通過反覆的演出與修改,逐漸將之打磨成熟。最終,部分優秀作品可以與個體演員“解綁”,進入傳統戲的序列供後人學演,形成藝術生產的良性循環。畢竟,今日的傳統戲,都曾是過去的“新編戲”。可現實情況下,許多新編戲卻僅僅淪爲申請經費或參評獎項的“任務”。觀衆不想看,演員也不想演,於是一演即棄、演完就扔,成了對公共資源與藝術才華的雙重浪費。
傳統戲與新編戲在今日的不同困境,實際指向對戲曲的兩種錯誤認知。認爲傳統戲不需要宣傳投入,是將戲曲看作博物館中的珍貴藏品,似乎只要定期擺放出來即可。而創作大量與生命無關的新編戲,則是把戲曲退化成技術的展示和堆積。固然“無技不成戲”,可“技”終究不是“戲”。
那麼,戲曲究竟是什麼?讓我們重返它最爲鼎盛的年代。那時,逢年過節有應節戲,婚喪嫁娶要請戲班,人們走進茶園不僅是看戲也是一種交際。彼時的戲曲是一種生活方式,始終回應着中國人的情感需求、表達需求與社交需求。由此,它才具有豐沛的生命力。
誠然,滄海桑田之下,社會環境已然發生了鉅變,但“戲曲成爲一種生活方式”卻依舊有其可能性。作爲“第七藝術”的電影出現後,戲劇產生了存在主義危機。如果人們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輕鬆地看到表演,爲什麼還要進劇場?可百餘年過去,人們仍然不斷地走向劇場。尤其在社會愈加原子化的當下,身處人羣之中共同凝望另一羣活生生的人,這樣的經驗也愈加稀少而珍貴。或許因此,近年的戲曲觀衆中年輕人的比例明顯上升,且青年觀衆大多有着建構社羣的強烈意識。他們爲演出做事前宣傳與事後回顧,主動進行資料整理和分享,自行設計相關周邊產品。開演前的周邊交換已是劇場中日益常見的新景象。這些被稱作“無料”的小禮物是社羣認同的具象表徵。我們不需要知道對方的名姓,在遞出無料的瞬間,我們便成爲了同伴。
我們期待“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可對當下的戲曲觀衆而言卻經常是“業餘的人做了專業的事”。青年觀衆積極完成的,是本應由院團承擔的社羣維護與觀衆羣體培養工作。人們願意不求回報地自發投入,正是身體力行地讓戲曲重新成爲一種生活方式。而在這種生活方式的形成中,院團可以也應該充當具有引領作用的重要角色。我們期待戲曲演出能夠再次呼應當代的生命詩學與生活需要,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覺得戲曲“與我有關”。如此,今天面臨的諸多困境或許便有了迎刃而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