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風物】“要養豬!” | 陳思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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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亞電影《小豬寶貝2:小豬進城》(1998)劇照

秋天的時候我在遼寧一個叫松嘴溝的村子,好友小花的家裏。那天起牀聽說,家裏的豬生病了,不喫食。

我去豬圈看了一下,是一頭圓滾滾的大黑豬,目測能有三百斤。側臥着睡,聽到腳步聲,它抬眼看了我一下,繼續不動。睡姿讓我想到我家兩個狗。其實四隻腳的哺乳動物都有相似之處,誰側睡不都是這個樣子呢?但這一聯想,我就動了感情。

問小花的媽媽,能不能喂藥?張姨說,藥不好喂,除非打針,但打針必須得保證能治好,否則那豬肉也不能喫了。

她說可能是昨天打雷閃電,還下冰雹,把豬嚇到了。但是後來小花的弟媳的姑父到家來,說不能,豬膽子沒這麼小。雞的膽子就很小,尤其是養在山溝裏的雞,外面的汽車喇叭聲都能把它們嚇得當場去世。爲了訓練小雞們的膽子,他在雞欄放音樂,音量從低逐步增高。但豬的膽子不小,按理說不會被嚇成這樣,估計是腸胃型感冒。

下午我又去看豬。豬槽裏的食物依然滿滿的,這頭豬就像得道似的,一直面壁而睡,對食物看都不看一眼。很可能也沒喝過水。

我叫它:豬,豬!它睜眼看看我,腿動了動,似乎想站起來,但沒成功。那張醜醜的豬臉沒有任何表情。

豬臉確實是挺醜的,但作家王鼎鈞寫過,他覺得豬的臉上有耐人尋味的線條。如果今天我不是這麼焦慮,也許真會覺得耐人尋味?但我這天沒心思。

首先是替張姨焦慮。她說這豬是養來過年用的,是年豬,現在如果生病了,連續兩天不動也不喫,就得提前殺掉,但病豬的肉也不好喫。一個上午,我看到張姨好幾次走到豬圈旁往裏張望,又塌着肩膀離開。

同時我也替豬焦慮,雖然它的命運就是變成食物,但還是希望它能無憂無慮健健康康地活到被殺的時候,不要提前被殺。希望它在去屠宰場的路上還一無所知。

當然,在農村不能對牲畜動情,因爲它們都有功能性。沒有任何一種是寵物。村裏有條河流過,水很清,經常有鵝在蹚水,潔白的身子,金黃的爪子,多麼高級的配色啊,但它也是食材。還有純黑色的鴨子,威風凜凜的雞,都是食材。還有狗,充滿靈性的眼睛看着你,可是它只能是看家狗,被拴在大門附近,有陌生人來的時候它就大叫着報信,它的一生就生活在以那條繩子爲半徑的幾平方米內。在內蒙古的時候,娜禾雅、高娃家裏的狗都是這樣。我也問過能不能不要拴着,答不能,因爲之前它跑到別人家咬死了二十多隻雞。

貓的命運比狗好很多,可以自由行動。張姨的大白貓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流浪貓,但竟然很會撒嬌,會躺在你腳上翻肚皮求摸,在城市裏它一定能當一個優秀的寵物,它有這天賦。但在鄉村就沒用武之地了。即便它在所有的動物中已經最接近於寵物的角色,但如果它覬覦人類的食物,就會被踢到一邊。

張姨昨天和前天都殺雞了。我看到姨在調麪粉,我還以爲要做什麼麪食呢,她說是一會兒要殺雞,放雞血用的。原來那是當地一道菜,雞血和麪粉混合在一起煮成糊狀,稱爲“血糊塗”。我當然不敢喫。殺雞過程我沒看,但還是難免看到了雞被割了脖子之後躺在地上的身體。我本來以爲,家養的走地雞,味道一定很好,但那天的雞肉我也只喫了一塊,食不甘味。我又想到了王鼎鈞。也是巧,恰好都是他寫的。他寫到他家逃難之前,殺掉了家裏所有的雞,一共四隻。“從那天起,我不能正確地判斷雞肉的滋味。”

張姨說,家裏兒媳婦不愛養活物,小花也說是這樣。我很好奇,因爲一般農村女子都是願意養豬養雞的。

也許因爲養活物投資大,容易着急。張姨家前兩年有三頭豬,養到四五百斤時,距離賣掉就差一步,突然集體生病死了,那能是一萬多塊錢,就這麼沒了。

小花說,豬在國慶節生病,這是第三次。去年也是這樣,他們用了兩個方法,一個是“嚇唬法”,就是站在豬圈前對豬說,你要是明天還好不了,就把你殺了。一個是“許願”法。許願又分兩種,一種是許大願,一種是許小願。許小願就是去外面買一個豬頭,還有四個豬腳,燒熟了,到“天地”那裏拜一拜。如果許大願,那就是要全豬了。不知當時是嚇唬法還是許願法哪個起了效果,後來豬就好了。

總之我非常揪心這頭大黑豬的命運,我爲它祈禱。我知道,野地裏的草今天還在,明天就丟在爐裏,神還給它這樣的妝飾,何況一頭豬呢,它也配得到平安。

晚上張姨再次到豬圈口張望,但這一次,她沒有塌着肩膀離開,而是探身向前,柔聲鼓勵。我湊過去看,豬開始喫食了,只是喫得不太起勁。張姨回屋拿着手電筒,深夜到地裏去,給豬掰幾個新鮮嫩苞米喫。

第二天豬的精神漸次恢復。張姨給它餵了新鮮白菜葉子,嫩苞米,這些可能是豬的病號餐。但我發現,豬不愛喫豬槽裏面的麪糊糊。我拿白菜葉餵它,白菜葉掉到槽裏的時候它就不碰,因爲接觸到麪糊糊了。如果我丟遠一點,丟到它睡覺的地方,它就扭動着它碩大的肚子,蹣跚着走過去喫了。

後來聽說它還愛喫雞蛋殼,就,口味挺刁鑽的。

張姨又給它換掉了豬槽裏的食物,重新添加清水,它就埋頭喝水,也許之前是渴了。

晚上的時候,豬開始撓地板。聽說這是豬在睡覺前的習慣動作。刷刷刷的聲音,堪稱悅耳。這習慣跟我家小狗意義一模一樣。聽說這是動物們在鋪牀疊被。不同的是,當我靠近豬圈,想給大黑豬拍個照片,它就停下不撓了;而我家狗是不管我怎麼拍,她如入無人之境,就撓她的。

我心情大爲放鬆,想起很多跟豬有關的事情。

想起以前我爸說,我家家訓有三,老祖宗傳下來的。第一條是,男丁找對象,要找比自己大一點歲數的。這尚可理解,女大三抱金磚嘛。但變成規定就挺那啥的。第二條是,不能和某姓通婚(估計是家族之間曾結仇未解),這,怎麼說呢,我說太爺爺太奶奶們爲什麼這麼想不開,要給多子多孫自我設限?第三條則是:家裏要養豬。

這第三條家訓讓我很長見識。我的知識點真沒這個。我想象大家交流家訓,別人家都是“志不可滿,樂不可極”或者“富潤屋,德潤身”之類的,而我家:“要養豬”。

其實養豬是不錯,豬是值得重視。否則《動物農場》裏所有的動物們,也不會自願地推選豬爲智者,管理者。只不過,就是說好像還沒有必要重視到要寫入家訓的程度。我家的祖先們是怎麼想的呢?

既然說到了《動物農場》,就多說幾句。首先是一頭年老的豬率先意識到家畜們的命運真相:“當我獨自躺在圈裏的時候,曾有很多時間靜心思考,那麼,同志們,我們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呢?我們生了下來,供給我們的食物僅僅夠維持我們的軀體裏始終有一口氣。”

然後也是豬,帶領了農場造反,把人類從這個農場中驅逐出去:

“動物不會使用要求靠兩條後腿站着操作的任何工具,這是一大障礙。不過豬非常聰明,他們總能想出辦法來繞過每一道難關。豬其實並不幹活,只是指揮和監督其他動物。憑藉超羣的知識,他們自然會充任領導者的角色。”

然後依然是豬,做出了越來越多的事:

“豬們把挽具房騰出來作爲他們自己的指揮部。每天晚上,他們在這兒照着他們從農場主宅子裏拿來的書本子學習打鐵、木工以及其他各種必要的手藝。爲雞們建立產蛋委員會,爲母牛們成立清潔尾巴聯盟,還搞起了野生同志再教育委員會(其宗旨乃是馴服大老鼠和野兔)、羊毛增白運動,還組織識字班和寫字班。”

“大谷倉裏已開過好多次會,豬們忙於制定該季節的工作計劃。大家都已認同,事關農場方針大計的所有問題,都由顯然比其他動物更聰明的豬們去解決。”

也許是因爲這個小說寫得太生動了,曾有一段時間,我確實認爲豬高深莫測,它在豬圈裏只爲韜光養晦。

我並沒有養豬的經驗,也沒有跟豬接觸的經驗(對不起太爺爺太奶奶了),跟豬相關的事,一般都是聽以前家裏的阿姨賢姨說的。賢姨從老家過來的時候,說家裏正養着豬,而且快下崽的。她很惦記,就說了很多母豬下崽的事。

說母豬下了豬崽後,家裏需要沿村去貼“豬仔花”,這其實相當於是民間自制的廣告,大家看了就知道是誰家有多餘的豬崽,會上門去買。

爲什麼會有豬崽多餘?因爲母豬有幾個奶,只能搭配幾頭豬崽,超過奶頭數目的那幾頭小豬,肯定會因爲奶水不夠而無法存活,就要賣掉。即便賣不掉,也會拿到外面去“放生”,讓它們自生自滅。

我可恥地發問,不能給多出來的豬崽喂牛奶嗎?賢姨說,家裏就算人也喝不起牛奶。

而我們都知道被放生的小豬往往活不了。我們知道,母豬更知道。所以賢姨說,母豬剛下崽之後,總是非常兇,萬不可靠近。它會發狂。

我同學淑紅就被咬過。當時她家母豬剛下崽,年幼的她碰了小豬,就被母豬咬了。

當然很痛,但沒藥物,只能使用民間偏方:用隔夜的涼粥捂住傷口處,然後再讓母豬把這些涼粥喫掉。希望粥的清涼能讓這母豬降降溫。

多年來我總是很共情那些咬人的母豬。那一瞬間,很難不代入。除了那縱情一咬,它還能做點什麼舒緩強大的催產素,以及隨之而來的絕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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