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碳墳場”：把二氧化碳關進海底

挪威西部的北海，這片因油氣開採而繁榮了半個多世紀的海域，如今正進行着一場與以往不同的“深海工程”。今年夏末，全球首個全鏈條碳捕集與封存項目“長船”正式投入商業運營，其核心環節——被稱爲“碳墳場”的海底封存設施，就在距離卑爾根海岸不遠、深達2600米的海牀之下。

人類活動產生的二氧化碳，經過捕獲、壓縮、航運，最終被注入海牀之下古老的地質層中。這並非突發奇想。挪威從事類似嘗試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早期的“斯萊普納”項目已在此領域積累了長足的經驗。如今，“長船”將這條路徑推向了規模化與商業化，項目總投資超過三百四十億挪威克朗。二氧化碳被捕集並分離提純後，經加壓液化，由特種船舶運至海上。最終，這些氣體通過深井注入海牀下的岩層，被上覆的緻密泥岩封閉，逐漸溶解、吸附、礦化。按照設計，它們將不再有機會重返大氣。

在既有骨骼上生長

挪威成爲這一領域的先行者，背後是地理、產業與政策多重因素的交疊。挪威作爲歐洲重要的油氣生產與出口國，相關產業長期佔據其經濟核心。豐厚收益的同時也伴隨着排放責任，挪威政府早在1991年便開徵碳排放稅，促使產業界必須嚴肅面對碳成本問題。地理條件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挪威大陸架及北海盆地在地質結構上被認爲適合封存二氧化碳，據估算其理論封存潛力可達700億噸。從1996年啓動的“斯萊普納”的試驗，到如今“長船”的宏大藍圖，挪威降低了企業參與門檻，並在能源部下設立專門機構統籌協調。相關研究人員介紹，油氣行業積累的深海工程經驗、項目管理能力與基礎設施，迅速轉化爲發展碳管理產業的基礎，“像是在既有骨骼上生長出的新肌肉”。

二氧化碳的捕集主要圍繞三個節點展開：燃燒前分離、富氧燃燒環境以及燃燒後捕集。其核心思路，都是從工業排放的混合氣體中，通過物理或化學方法將二氧化碳分離提純。無論始於何處，最終得到的都是高濃度二氧化碳流。運輸環節借鑑了能源行業的成熟經驗，管道與船舶均爲可行選項，經濟性與距離、規模相關。

封存則是終點。地質封存是將二氧化碳以超臨界態注入地下合適岩層，如廢棄油氣田、深部鹹水層或玄武岩層。海洋封存則指向深海海牀之下的地質結構。兩者原理相通，都是利用地層的封閉性與化學反應，實現氣體的長期固定。

挪威“長船”項目採用的海底封存，便屬於後者。注入的二氧化碳並非簡單地“儲存在海底”，而是被囚禁於多層地質屏障之下，上方厚重的巖蓋層是天然的密封艙壁。隨着時間的推移，部分氣體會與岩層中的礦物質反應，生成穩定的碳酸鹽礦物。雖然礦化需以數百年乃至更長時間計，但封存本身從注入完成那一刻即告開始。

北歐共建區域答案

“長船”項目從誕生之初，眼光就未曾侷限於挪威國界之內。它由挪威國家石油公司、殼牌集團和道達爾能源公司聯合組建的北極光公司運營，其商業模式本質是向歐洲高排放工業提供“碳運輸和封存服務”。如今，一個以北歐爲核心、輻射歐洲的碳管理協同網絡已清晰浮現。

瑞典是這一網絡的關鍵參與者。斯德哥爾摩能源公司計劃在其生物質熱電廠投資建設碳捕集設施，並與北極光公司簽署了爲期15年的協議，自2028年起，每年將最多90萬噸生物源二氧化碳運往挪威封存。這項生物能源碳捕集與封存技術，不僅減少排放，更能實現“負排放”，對瑞典實現氣候目標至關重要，也因此獲得了歐盟投資銀行2.6億歐元的貸款支持。

在丹麥，能源巨頭沃旭能源公司正在推進其“凱隆堡二氧化碳中心”項目，計劃從兩家沼氣發電廠捕獲二氧化碳，同樣交由北極光公司處理。而在荷蘭，化肥生產商雅苒國際公司早已簽署協議，計劃將工廠的碳排放送至挪威海底。這些跨國合約表明，碳管理基礎設施正在像電網或天然氣管道一樣，成爲一種可共享的區域公共品。

這種協同不僅停留在商業合同層面，更上升到了國家間的制度安排。2024年4月，挪威、丹麥、比利時、荷蘭和瑞典五國共同締結了一項關於跨境碳捕獲與封存的國際協定。該協定旨在爲二氧化碳的跨國運輸與封存掃清法律和監管障礙，推動北海地區形成一個統一的碳捕集與封存市場。挪威石油與能源大臣泰耶·奧斯蘭對此表示，氣候挑戰超越國界，必須制定跨境解決方案，這對於歐洲第一個全鏈條碳捕集與封存項目“長船”意義重大。

正因如此，北海之下的“碳墳場”，遠非挪威一國的孤立工程。它是北歐國家乃至歐洲大陸，面對共同氣候挑戰時，嘗試以基礎設施共享、商業合作與制度協調的方式，所構建的一個區域性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