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一圈,快來蕩一圈 | 羅小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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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爲“蕩”是上海話。小時候閒得無事,家裏年紀最小的阿姨就會說:“帶儂一道蕩馬路起。”於是,記憶裏的“蕩”,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無所用心,沒有目標,只是跟着相熟的人,在外面的熱鬧裏走走停停。細想起來,從上世紀80年代的“蕩馬路”到90年代的“逛街”,看起來意思差不多,對我這代人來說,卻是一個大變化。蕩完馬路回到家,奶奶只會問,今天走到哪裏去了呀?而逛街,真正在街上待的時間很少,大部分的時間是在大型商場和地鐵間周旋。回去的時候,爸媽會問,今天買啥了?若空手而歸,便不免覺得浪費了時間。

這自然是因爲,90年代的上海,商品早已琳琅滿目,等級化的城市空間開始現身,以至於有些地方,你絕不會隨隨便便蕩進去;也是因爲,年紀漸長,再也難有無所用心的時刻。以至於,“蕩”這個詞,蕩馬路也好,盪鞦韆也好,隨着城市的膨脹和童年的消逝,被遺棄到了記憶的角落。

再次琢磨起它來,是發現原來杭州人也說“蕩”。與上海雙年展“花兒聽到蜜蜂了嗎?”幾乎同時,杭州熱熱鬧鬧地搞起了“蕩一圈”杭州當代藝術周。據說,這是要藉着“上雙”的人流,邀大家順道一蕩蕩到杭州去。結果,今年的“上雙”還沒時間去看,就先在杭州蕩了一圈。按理說,從小到大,去杭州遊山玩水的時間絕不在少數,可稱得上在這座城市裏蕩一圈的,卻還真是頭一遭。

到杭州那天,又是降溫又是風雨。曙光路的兩邊,鋪滿了溼噠噠的金黃落葉(上圖),遠處是一籠起伏的小山。走在這樣的路上,雖有寒意,卻說不出的自在。儘管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恰逢“蕩一圈”的盛事,以爲自己只是在這樣的天氣裏見見朋友。

先去的是“正向藝術研究會(PARC)”。這個名號,來自於主理人Alice的一個基本理念,要做與“對人類和社會有正向推進力的事情有關的工作”。在公衆號上讀到這段話的時候,忍不住微笑。想來,在今天的中國,這實在是一個七零後纔會有的中年理想。理想要落地,離不開具體的時空與人。瘦瘦小小的Alice,把這個理想的落腳地之一設在東山弄的一個居民單元裏。房間不大,改造成了可展陳當代藝術作品的空間。由她發起的名爲“今天山水有用嗎?”的藝術項目,在這裏定期舉行。具體的做法是每三個月邀請一位藝術家就這個題目駐留和創作,以各自的方式呈現山水在今天的意味。面對這個提問,有人作畫,有人唸詩,有人招聲(聲音研究),也有人打籃球。而我要去看的,是2025年年底的這一期,劉鼎的“十景”。

引發“十景”的,是劉鼎的兩個日常觀察。一是人山人海的西湖邊上,人人要拿着手機才能看見風景;一是大多數年輕人對國際上正在發生的事情,表現得頗爲淡漠。基於這兩個觀察,“十景”以明信片的方式,將網絡世界裏形式各異的西湖十景與人們時時聽聞卻視若無睹的全球十個地點的日常景象關聯起來。這一關聯的方式,毫不美觀,甚至刻意顯得粗糙簡陋,卻對今天的中國人到底有可能通過自己手裏的這方屏幕,組織起什麼樣的山水世界提出了挑戰。

對於當代藝術,我是個門外漢。不過,藝術家朋友提出和試圖討論的直擊現實生活的問題,卻常常令我感到既熟悉又迫切。畢竟,現如今,要在嘈雜現實中安身立命的難度已經如此之高,以至於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山水世界難免淪爲暫時的安慰劑或徹底的避難所。來自“今天山水有用嗎”的提問,恰恰卡在這一情勢之中。劉鼎試圖經由“十景”討論的,既是這一卡頓,也是它們重新融會貫通的可能。

本以爲在這場降溫的冬雨裏,不會有多少人對如此嚴肅的問題感興趣。不過,正向研究會的小屋裏,卻頗有些擁擠。看起來,每個人都是朋友的朋友,又紛紛相約要去下一站。這才知道,大家都是來“蕩一圈”的。於是,討論結束,直接組隊去了天目里美術館。原來那天也是天目裏的大型展覽“鳥先於和平”的開幕式。盪到那裏去的人,明顯更多,也更擁擠,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老友相認、師生擁抱的場景。至於周邊,則有花鳥集、馬吉拉女裝系列……總之一大堆的名目。後來才知道,它們都屬於這次杭州組織的“蕩一圈”系列,是可以去蕩一蕩的部分。

不過,對絕對外行的我來說,真正令人驚喜的“蕩一圈”,是從晚上九點開始的。因爲那個時候,Alice宣佈,她給我們安排好了路線,要蕩四個地方。一隊人再次出發的架勢,竟有些浩浩蕩蕩。

在第一站迎我們的,是一個穿着居家服的姑娘。下午的討論她也參加了,當時便邀我們去她的空間看看。只是沒有想到,再見時已是這樣的扮相。她帶我們看的,是自家別墅的地下室,那裏藏着她策劃的一個小展覽。進去的時候,已有幾個人坐在其中。大家一起看的作品,是一位90後的藝術家用上世紀90年代她的爸爸在迪拜拍攝的影像資料做成的。有趣的是,同一個作品,兩週之後,在多倫現代美術館《重塑時間》的展覽上,不期而遇,可觀看的感受卻完全不同。這大概是因爲,身穿居家服的主人,私密卻並不私有的氛圍,衆人一起熱熱鬧鬧的議論與感嘆,蘋果的香甜氣味,所有這些都使得回想起地下室裏的那一個作品時,事關日常生活的甜蜜與苦澀便瀰漫開來,很難輕易就擺放妥帖。相較之下,擺在美術館裏的作品,不自覺中,就變得一本正經起來。一個家庭的記憶與故事,也在這樣的一本正經中,被迅速轉譯歸攏爲時代的腳步。

地下室出來的下一站,是自帶小院的老居民區。公房保留了90年代的裝修風格,可租住這套兩室一廳的姑娘們,卻完全已是文藝青年的新路數。除卻各自佔據的工作室,她們把多出來的那間裝着厚重吊頂的客廳,命名爲“洞廳”。爲啥叫“洞廳”呢?這是一個諧音梗,還是因爲來到這裏,就有了回到洞穴般的安全感,可以呼朋引伴?當下,我們就站在洞廳裏紛紛揣測,可姑娘並沒有要給出權威解釋的意思。回來後,查了網上的資料,才發現,原來“洞廳”也屬於官宣的“蕩一圈”中的一環。發到網上的官宣簡介,只有短短一句:“位於兩個工作室中間的廳,不定期發生點什麼。”看來,和“洞”關聯在一起的,是它的“不定期”。記得來時的路上 ,Alice 就一直在羨慕這位姑娘的自在生活。聽下來,她的生活似乎也很是“不定期”。從學做豆腐紙張到觀鳥畫鳥,似乎這不過是一趟發現了什麼吸引人的事項,便放下其他,一門心思做什麼的人生。想來,這天晚上,我們圍觀的,便是這種不定期的暫時成果,是佈滿小鳥們雀躍身姿的水彩,是小院子裏長成的巨型秋葵,也是這個名叫“洞廳”的既老又新的房間。但最不定期的事情,還是告別時,她直接加入我們的隊伍,半夜三更一起去蕩。

不知道是純粹的順路,還是Alice故意搞出的反差感,老公房的下一站,又是一棟別墅。這回是整棟樓都被租下來作爲展覽的頗爲高大上的空間。進去的時候,裏面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家來來往往,喝酒聊天,高興着重逢。而最後一站,又瞬間縮身成了一個既可以喝酒、又可以打檯球看展的小地方。直到這時,我們這一隊人馬才終於坐下來歇歇腳,聊聊彼此的見聞。

正是這場在多樣空間裏穿行而過的杭州夜遊,讓我重新找回了生活中久違的“蕩”這個詞,以及緊跟這個詞而來的身體感覺。到底什麼是發生在今天城市生活中的“蕩”呢?它和逛街、網紅打卡,乃至流行中的citywalk,有什麼不同?若要組詞造句,那麼,“遊蕩”“滌盪”“盪漾”這些詞彙,究竟幫人捕捉到了哪些城市生活中少有甚至於已經變得陌生的知覺感受?如果說,同樣是無所用心、沒有目的,“蕩”和我們不由自主地跟隨算法,在網絡世界裏“殺時間”,又有哪些不同呢?還是說,當肉身的遊蕩變得越來越困難的時候,滌盪也好,盪漾也罷,勢必成爲精神世界裏再難體會的新奇感受?

細細想來,大概還是要歸功於Alice的組織能力。短短几個小時,她就帶我們蕩進了四個屬性不同、風格迥異的空間。而每一個小小的空間裏,都暫住着與之搭配的一個或幾個認真而有趣的靈魂。這樣的“蕩”,讓人不由對錶面上看起來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重新生出信心。也許,只要一座城市頑強地生活着,它就會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潛滋暗長,生出層層褶皺,並在那裏支棱起小小的新世界。

2025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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