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聽不聽 | 戴明賢
鬼林梵淨山(國畫)戴明賢
黔西北威寧縣,地屬烏蒙山區,高寒。糧食作物以土豆玉米爲主。名產紫皮土豆(俗稱烏洋芋),體碩味美,馳名遐邇。山民多以置竈灰中焐熟而食,戲稱爲“吹灰點心”。說及善於諂媚逢迎上級者,輒誇其“吹灰點心做得好”。蓋從竈灰中取出火燙之洋芋,必捧而吹之使涼,吹而拍之以去灰;譏此人善於吹(上級)、捧(領導)、拍(馬屁)也。
世人多有喜聽阿諛奉承者。俗諺牛皮會穿馬屁不穿,明知出格,照樣受聽。刻畫這一人性弱點的笑話詩文不計其數。如說關雲長把守南天門,盤問推車過關者,答是下凡去賣高帽子,車上現有高帽三千頂。關爺問如何賣得了這許多?答曰不多,世上無人不愛戴高帽子。關爺一瞪丹鳳眼:無人?帽販說,小人該死,二爺您是例外。關二爺捋髯放行。小販出了南天門自笑:還沒出門就銷了一頂。有一富翁最嗜奉承,海選得一最擅此道者爲女婿,於是大宴賓朋展藝亮相。事先囑咐他精心做一副對聯,須說得岳父極高,自己極低。宴會之日,女婿果然不負重任,語驚四座。聯語如下:三十三重天,天頂頂上,立棵桅杆,桅杆頂上,坐着老丈人,壽高百鬥;七十二層地,地底底下,挖個窟窿,窟窿裏面,爬出小女婿,敬賀千秋。衆賓客齊聲喝彩。有客私語曰:隔這麼遠聽得見嗎?拍馬文字,此聯當屬登峯造極。
俄羅斯作家高爾基,文學天才毋庸否認,寫托爾斯泰、契訶夫的素描文字足以爲證。他寫作幾十年,著作等身,但代表作還是早期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裏面各色人物,千奇百怪,個性鮮明,生氣勃勃,躍然紙上。他當時不知“典型論”,人物依據原型描寫,沒有走進類型化的窄衚衕。以後的鴻篇鉅製《阿爾達莫諾夫家的事業》《克里姆·薩姆金的一生》以及奉命之作的《母親》,都失去了這種鮮活,沉悶難以卒讀。
索爾仁尼琴作品以政治內容震撼西方世界,論文學稱不上一流,不足以比肩《靜靜的頓河》《日瓦戈醫生》《生存與命運》。但他寓居美國多年返回俄羅斯時對西方記者說的一句話,我十分信服。他說,西方發達國家現行的是一種貪婪的文明和無止境的進步。這話深刻,打在七寸。以無止境的技術進步餵養無止境的貪婪物慾,正是今天的普遍觀念。
黃永玉先生《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第一部出版,我讀得入迷,讀到蔣介石入川前停下來,寫了篇短文,佩服他人物風俗寫得生龍活虎,語言筆調也生龍活虎。書卻沒有接着往下讀。原因一是這以後的歷史(也就是沈從文先生《長河》開始的時間)我比較知道,興趣不太大;其次是篇幅過長,望而生畏。有位作家說,寫太長等於拒絕讀者,我深然其說。當年姚雪垠先生《李自成》第一部出版,人人稱讚,沈先生私下對汪曾祺說,要是隻寫十萬字就更好。這個題材,十萬字肯定承擔不了,但後來姚先生也實在寫得太長,一部不如一部。好像是福斯特(記不準確)吧,講過濃縮的寫法和展開的寫法。我認爲,根據題材的體量大小,能在濃縮中展開、展開中濃縮,是爲理想。
上初中時,生物老師王亞農先生在生物課上講過一個笑話。兩位以教館爲生的落第秀才,窮愁潦倒,同病相憐。忽然其中一位時來運轉,得了個教私館的差事,東家富裕,束脩頗豐。另一位依依惜別,滿心豔羨。不料年關回家,說是開年決心辭館。這位驚問爲何這等美差也要放棄,那位說,東翁爲人倒也善良平和,就是話多愛問,雞鳴狗叫都要問它們在讀什麼書,屢屢讓我尷尬,實在不堪忍受。這位說,如果老兄真正下了決心,推薦我去如何?那位說,再好不過。一薦果然成功。赴職當天就同在園中散步,一隻小鳥飛到樹上啼叫,東翁問先生,這鳥是在讀書嗎?先生說不錯是在讀書。讀的哪本書呢?讀的《論語》:“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東翁一聽,果然是這幾句,只不過有點夾舌子。來到池塘邊,聽見一隻蛤蟆叫。先生它是在讀書嗎?不錯是在讀書。讀的哪本書呢?讀的《孟子》:“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東翁一聽是這幾句不錯,雖然嗓門莽些。驚喜不已,這位先生學問太大,束脩加倍!
說是有兩個耳背朋友,這位站在窗口,見那位拎着漁竿小桶經過,就大聲問候:去釣魚嗎?那位大聲回答:不是!我是去釣魚。這位大聲說:啊我以爲你是去釣魚。刻畫聾人的笑話車載斗量,大多以誤聽逗笑;這段卻以正確彰顯謬誤,堪稱絕唱。我從黃永玉先生文章中讀得,不知他是原創還是轉述。
古人稱輕信盲從爲以耳代目,民諺雲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現在人人手機在手,虛假信息鋪天蓋地,還配以高科技做手腳的圖像,比真還真。並且是完整生產鏈,一些職業製造者帶動一批業餘愛好者,吸引浩浩蕩蕩的輕信羣衆,謠言與實話齊飛,贗品共真貨一色。攪得視聽復歸混沌,眼睛比耳朵還容易騙。
世間智者層出不窮,學說汗牛充棟;老來忽悟:人類最高智慧是諸子互補。
作者丨戴明賢
編輯丨蔣竹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