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金鄉】心裏啥都有 | 周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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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來人往(國畫)韓碩 第十三屆上海美術大展特邀作品

白光光

每逢月底,我奶奶就要念叨:白光光要來了!

白光光是個乞丐,但他和別的乞丐不一樣,別的乞丐都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又髒又臭的,但白光光穿得乾乾淨淨,頭面也乾淨,他挎着個乾淨的竹籃子,籃子上面還蓋着塊乾淨的白紗布。

村裏人家一般有院子沒大門,有大門的也很少關大門,都敞開着,白光光來的時候,都要在大門外叫一聲:有人嗎?

等你答應了,他纔會進來,要是沒人說話,他就直接走了。進來後,他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等着你給他東西,他不要錢,這點也和其他乞丐不一樣,他只要饅頭、麪粉、紅薯等啥的食物。

在等的空檔,如果家裏有小孩,白光光就說:來,考你一考!

然後他會在地上用樹枝寫幾個字,讓你認,或者出幾道仨雞倆鴨子幾條腿的數學題、教你背首詩,你做好了他會掏出幾顆糖來給你。

我喫了白光光很多顆糖,我爸說,他小時候也喫了白光光很多糖。

等拿好了東西,他一一裝在籃子裏,白光光裝食物很講究,他會把大點兒的饅頭放在下面,小的放上面,米放在小布袋裏,籃子裏碼得整整齊齊的,然後再用白紗布蓋上,每次都這樣,像在進行着一套非常講究的儀式。等做完這些,白光光會深深地鞠一躬,然後口占一絕。“口占一絕”這個成語是我後來讀書讀到的,就是順口就來一首詩的意思。

我不記得詩的具體內容了,但白光光每首都會念得聲情並茂、朗朗上口,詩裏有山有水、有花有酒、有富貴有長壽、多子多孫的。我奶奶總是樂呵呵聽完。

等唸完詩,白光光再深深鞠一躬,轉身告辭,頭也不回。等下個月底的時候,他再來。

他靠這個來解決一日三餐好多年了。附近有很多村子,一年到頭他幾乎每家都會去幾次,每家都要吟詩,我們那一帶小孩們受他影響,吵架都時常詩情畫意地押着韻。

大家都不煩他,就憑他那些吟出來的好聽吉祥話,一個月有酒有肉的管幾頓飯都沒啥的,何況生活好了,食物不再是問題。好多老人都說,等他們死了辦喪事,白光光要來靈前吟一首的,閻王爺聽了都高興,下輩子讓投生到好地方。到了那一天,白光光真的會來。

這是很長時間來我們那裏葬禮上的一景,白光光會穿得很正式的過來,然後在靈前像往常討飯一樣深深地鞠一躬,開始抑揚頓挫地念詩,有時他會念得很長,主要是他記得的逝者生前的一些事,大家都會靜下來,聽着,聽着。等他念完,旁邊的響器班子會先響起一聲嘹亮高亢的嗩吶,然後所有樂器齊聲彈奏起來,逝者家屬哭聲一片。白光光再深深鞠一躬,像往常一樣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這麼多年來,除了喫的外,大家還會送他些衣服、鞋子,逢年過節的時候,會送他月餅、餃子、湯圓等點心啥的。如果到時候他沒來,大家會覺得缺點兒什麼。

我奶奶說,白光光是個可憐人,你說他瘋吧,他不像瘋了,你說他不瘋吧,但天天這樣,挺讓人心疼的。

我問:他一直都這樣嗎?

我奶奶說:以前不是,他媳婦死了他才這樣的。

聽了好幾個人說,我才慢慢拼湊起白光光的故事。白光光年輕的時候娶了個媳婦,他喜歡得不得了,但這媳婦有個毛病,不能生育,這在農村是個大事,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嘛。他父母都勸他離婚,白光光賣相很好,又有文化,家裏條件也不錯,再找不難。但他寧死不從,後來跟他媳婦搬到城邊磚窯那邊去住了。遠離了閒言碎語多的村子,閒言碎語卻更多了,兩口子去哪裏,都手牽着手,恩愛得不得了,過去鄉下人哪見過這個?紛紛嗤之以鼻。又過了幾年,他媳婦得急症死了。從那後他腦子就不大正常了,再給他娶親他不要,讓他搬回村裏住他也不搬,就這麼一天天混喫等喫,一晃他都老了。

知道這些事後,看了很多言情小說的我就比較同情他了。有一天我看到他在村子後面的池塘邊上坐着發呆,蓋着白紗布的籃子放在身旁。

我走過去,也坐在那裏,學他樣子朝池塘看,綠油油什麼都沒有。

我問:你在看啥?

白光光說:看水。

我莫名其妙:水有啥好看的?

他說:好看的。

然後他就不說什麼了,笑眯眯地繼續盯着池塘看。

我沒趣地走了。

回去我告訴我媽,我媽說:別理他,萬一他把你拐跑賣了!

我爸說:嘿!就咱家大牙這樣的,倒找錢讓人拐都沒誰拐!

白光光一直住在城邊的磚窯裏,那磚窯早已經廢棄掉了,只剩下一些斷壁殘垣。有一次我跟我爺爺去城裏走親戚,經過一片荒地時,我爺爺突然說:大牙,這是白光光的家。

荒地上有幾座墳,高高矮矮排列着,上面長滿了荒草,邊上一個半塌了的窩棚,窩棚上面掛着幾件晾曬的衣服,在迎風飄蕩。

我想一個人住在這野貓不拉屎的地方,挺嚇人的。

我爺爺說:他媳婦埋這兒了。

後來我讀了中學,開始住校,很少再見到白光光。有一天週末回去,我奶奶說:白光光死了。

我心裏一驚,確實好久好久沒見過他了。

我奶奶感慨:這人真是命苦,下大雨,他一下子滑到塘裏了,那塘才半米深,怎麼就淹死了呢?

可能他活夠了吧?

巧雲

巧雲長得瘦瘦小小的,但能生養,前面已經生了倆兒子了,她想要個閨女,結果生下來一看,又是個兒子。

大家都覺得夠兩口子折騰的了,三個兒子都要娶媳婦,要蓋三口瓦房。巧雲男人二猴子好喫懶做,家裏重擔都壓在巧雲身上。

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頭,小兒子到了兩歲了還不會說話,大小便不能自控,在牀上說拉就拉,看人的眼神都直直的。

大家都覺得這孩子腦子有問題,可巧雲不承認,她說就是悶葫蘆開口晚,不會說話但心裏啥都有,誰來了都會搬椅子讓坐。

腦子要有問題會這麼懂禮貌嗎?

這倒是真的,只要去巧雲家,這個小兒子都搬椅子,然後拍拍椅子,嗷嗷叫幾聲,請你坐下來。你不坐他就很生氣,要揍你。

巧雲說:好心讓你們坐,你們不坐,換誰都生氣啊?

小兒子慢慢長大了,大家都叫他傻三。

除了不會說話外,傻三脾氣還挺暴躁,攻擊性變得特別強,心情不好了摔鍋砸碗誰都打,巧雲一家子經常鼻青臉腫的。

好心人紛紛出主意。

有的說乾脆送去福利院,縣城有專門收治這類兒童的福利院,就是收費蠻高的,還有的說,把他帶到外地,遠遠地扔掉算了。

巧雲終於肯承認傻三腦子有問題了,但她又說,她找中醫院的老溫看過,傻三腦子裏有根筋,等到了十六歲,這筋會爆掉,人就沒了。

老溫是我們那的名醫,聲望極高。

她言之鑿鑿,大家都信了,都覺得巧雲真命苦,傻三也命苦。

但傻三過了十六歲,不僅筋沒有爆掉,還喫得又白又胖,肩寬體壯,個子躥到一米八,以前他倆哥還能揍他,現在一家人一起上,都按不住他。

而且傻三到了青春期,對異性突然有了興趣,看到女的就兩眼放光,嗷嗷叫着搭訕,常把人家嚇得大哭。

這種事一多,大家就有意見了,把矛頭全對準巧雲。

巧雲沒辦法,只能把傻三關在家裏,並且重新修了院牆,足足有三米高,裝了扇大黑鐵門,搞得像個監獄。

傻三出不來,經常聽到他狼一樣的號叫聲,他憋得慌,又不會說話,只能靠號叫來發泄。這一下子好幾年過去了。

到了大兒子和二兒子說媳婦的時候,麻煩來了,雖然倆兒子都一表人才的,靠着巧雲的起早貪黑,也都蓋起了獨門獨院的大瓦房,但因爲有傻三這個累贅弟弟,都找不到對象。

不能怪人家女方勢利,有傻三在,巧雲兩口子老了,傻三還不得靠倆哥哥照顧?

於是家族裏的人又聚一起商量,最終還是決定把傻三送出去,找個人帶傻三去南方大城市,扔那裏就回來,那邊富裕,對於傻三這樣的殘障人士,政府肯定不會不管。

巧雲被迫同意,傻三的行李都準備好了,但臨走時她又反悔了。

巧雲說:你們這是在作孽!他就是不會說話,心裏啥都有的。

巧雲的大兒子一氣之下去了外地打工,二兒子去鄰村做了倒插門女婿,生孩子跟女方姓,都很少回來。

家裏只剩下巧雲兩口子和傻三。

二猴子得了糖尿病,一天打兩針胰島素,也不大出門了。

巧雲愈發操勞,自己田裏活幹完了,就去外面打短工,幫人家種大蒜、摘辣椒、挖土豆,而且變得特別愛佔小便宜。

每次幹完活算賬,她都要吵一架,說自己幹得多,要多拿一些,大家聚餐,她都去,但從來不出錢。時間一長就沒人跟她搭伴了。

我回老家,經常見她一個人,又黑又瘦的,板着張臉騎輛破電動車,獨來獨往,沒誰搭理她,她也不搭理別人。

我媽說:巧雲沒辦法的,她和二猴子死了,誰會管傻三?現在趁還能幹得動活,得攢錢給傻三留條後路啊。

我說:兒孫自有兒孫路,傻三倆哥不可能不管他的。

我媽說:那可不一定,都有家有口的。

有一天早晨,巧雲在去打短工的路上,被一輛大卡車撞了。人當場就沒了,都沒用送醫院。

卡車司機賠了一大筆錢,二猴子沒給倆兒子,他存在了銀行,每月領一筆利息,足夠他和傻三看病生活。

再到後來,縣裏撥款給各村困難戶和殘障人士蓋福利房,傻三有資格,房子蓋好沒多久二猴子和他就搬進去了。

我有次春節回老家,見二猴子和傻三在門口曬太陽,兩人都白白胖胖的,特別是傻三,他應該有三十歲了,一米八的個頭,相貌堂堂。

我過去打招呼,傻三突然站起來衝進屋裏,搬過來張很新的椅子,一邊拍一邊嗷嗷叫。我知道他是讓我坐。

我坐下來了,看着他,他也笑眯眯看着我。

如果巧雲還活着,看到她兒子這樣,一定會很高興地說:哪兒傻了?他就是不會說話,心裏啥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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