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達:火與燼》是這個系列的盡頭嗎?
如果沒有漫威改編電影《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在兩部《阿凡達》之間橫插一腳,導演詹姆斯·卡梅隆就會以《阿凡達》系列和《泰坦尼克號》包攬影史票房榜單的前三。第一部《阿凡達》創下的單片29.2億美元全球票房的紀錄至今沒有被打破。在《阿凡達:水之道》上映三年後,最新這部《阿凡達:火與燼》在中國首映當天票房1.8億人民幣。
迪士尼影業CEO羅伯特·伊戈爾以監製的身份參與《阿凡達》系列,他對卡梅隆導演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我遇到的最有野心的導演,他敢於想象宏大的世界,他做出來的電影比他的想象力更宏大。”《阿凡達:火與燼》延續着“鉅製”的規模——身材巨大的潘多拉星球原住民,巨大的植物、飛禽和海洋生物,巨大的神靈,以及長達198分鐘的“巨無霸”片長。這通常是一部莎劇或瓦格納歌劇的演出時長,導演幽默地強調:“電影‘只有’188分鐘,最後10分鐘是主題曲和字幕表。”但《阿凡達》在16年前給電影觀衆帶來的巨大驚奇感,很難因《火與燼》再現。
卡梅隆導演是好萊塢產業的先行者,當他在2009年把“年少時夢境裏發光的森林”實現在大銀幕上,他最初的野心就從“系列電影”擴展到創造平行於現實世界的“電影宇宙”。
片長超過3小時的《火與燼》不是“阿凡達”系列的終章,卡梅隆很明確地透露,另一部發生在潘多拉星球上的電影預定在2029年上映。他也曾在不止一次的採訪裏提到,如果他沒有成爲父親,就不會有《阿凡達》系列,他試圖用電影回答“怎樣做兒子,怎樣做父親”,並且不諱言,他希望《阿凡達》是奇幻設定的《教父》——這一點到《火與燼》才真正踐行。
2009年12月公映的第一部《阿凡達》,在開創性的3D技術運用和視效奇觀之外,被公認隱喻美國西部開拓、屠殺印第安原住民的血腥歷史。卡梅隆把青年男性的成長曆險嵌套在歷史寓言中,男主角傑克·蘇利是一個邊緣化的殘廢“牛仔”,他從他所在的追求暴力征服的人類羣體中脫離,放棄人類身份,選擇進入潘多拉星原住民的世界。到了第二部《阿凡達:水之道》,卡梅隆延續了個體敘事與宏大寓言結合的策略,遭到人類清算的傑克·蘇利不得不帶着家人離開森林部落,流亡到海洋部落,蘇利一家在背井離鄉中遭遇的困境很大程度是當代現象級的移民議題濃縮版。
對比前兩部,《火與燼》更明顯地帶有導演的個人色彩,今年71歲的卡梅隆想象生存在潘多拉星球上的、沒有走上黑道的柯里昂家族父與子怎樣相處,在兩代男人的童話裏完成半自傳的表達。他在公開場合並不隱瞞青春期遭受父親的否定和打壓,也懺悔和反省如何避免在兒子的身上重複父親的老路。《火與燼》是卡梅隆用電影寫作《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一個被人尊敬的英雄很可能是糟糕的父親,一個殘忍的殺戮者卻可能是深情的父親,被孩子維護的父親會一度做出傷害孩子的決定,被孩子否定的父親卻割捨不掉舔犢之情,對彼此失望的父子最終走向和解,電影集齊各種圍繞着父與子的戲劇化設定。
兩次獲得戛納影展金棕櫚獎的比利時導演組合達內兄弟表達過一個藝術觀點:他們的電影努力避免情節的強度覆蓋人物自然的生長。達內兄弟和卡梅隆在截然相反的兩個創作方向做到極致,《火與燼》恰是達內兄弟這個藝術觀點的反面,高概念的世界觀和強情節的戲劇支撐起長時間的視覺奇觀,卡梅隆想象“爲父爲子”的方方面面,可是“設定”比人物更強勢,這是在濃縮的梗概裏做視效的文章。電影留在觀衆記憶裏的可能是斑斕的天空商隊,或者上天入海的巨獸們,或者女祭司做法時旋轉迷幻的譫妄畫面,卻很難像《教父》那樣留下一場刻印在電影史中的父子對話。
《阿凡達》系列的特點在於從高度符號化的寓言裏延申出視聽奇觀。片名“阿凡達”是奇幻設定下的人類進入潘多拉星球的“身體媒介”,這是看起來像原住民的軀殼。男主角經歷和原住民共患難,認同了對方的文化和價值,他拋棄人的肉身,用阿凡達的形態棲居到另一種文明中。在2009年首映的潘多拉星球上,戴着3D眼鏡的觀衆看到不同於工業文明的另一種信仰、另一種生態,看到發達技術和資本擴張之外的另一種可能,也看到“影院體驗”的全新可能。
16年過去,潘多拉星球愁雲密佈。一個貪婪的族羣不願放過另一個擁有豐富資源的原生態族羣,《水之道》裏,用阿凡達的模樣進入原住民世界的人類不是皈依者,是僞裝成“他們的樣子”實施暴力劫掠。
《火與燼》把同樣的故事重複到第三次,童話暴露了冷酷的底層邏輯,受過傷害的一部分原住民拋棄原有的信仰和價值,主動加入號稱“先進”的野蠻陣營,慕強的結果是更多的苦難和悲劇。從《阿凡達》到《火與燼》,導演卡梅隆的立場和許多拉美當代思想家的觀點是一致的——近代西方世界就像莎劇《暴風雨》的魔術師普洛斯派羅,剝削並奴役着可憐的卡利班,但卡利班獲得解放的途徑不是做普洛斯派羅的幫兇或成爲又一個邪惡的魔術師,他要尋找新的出路。
“新的出路”存在嗎?敘事是無力的,《火與燼》的盡頭,原住民的善意和團結不足以對抗野蠻殘忍的“現代”,奇蹟般的逆轉其實源於自然生態的反擊,對工業文明深感失望的創作者沒有能力在戲劇中想象“別的可能”,只能祈禱“天道”。
影像同樣是無力的。2022年的《水之道》就不再有《阿凡達》摧枯拉朽的能量,到了《火與燼》,影片三分之二的時間在“複習”《阿凡達》和《水之道》,不再有刷新感官體驗的視聽,甚至新的銀幕景觀也顯得勉強。女主角奈特莉闖進人類基地營救傑克·蘇利,騎着飛龍的潘多拉星原住民進入類似“終結者”的機械後現代世界,這個熱鬧的段落讓70歲卡梅隆和30歲卡梅隆相逢在大銀幕。導演在50歲出頭的年紀創造了潘多拉星球,近20年過去,他把職業生涯前20年製造的經典景觀在他獨創的阿凡達宇宙裏陳列,也許,未來將有泰坦尼克號出現在潘多拉星的海平面。
大銀幕的“奇觀”再進一步是哪裏?此刻,電影和影院像極了潘多拉星的老派原住民,面對兇猛的流媒體和新媒介,連卡梅隆都不能在新片裏實踐“新的可能”,莫非電影也要指望天神顯靈的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