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建“家庭寫作工坊”,寫作可以讓個體結伴而行
素人作家如何連通個人經驗與外部世界?創意寫作工坊在素人寫作現象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近期在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舉辦的“以寫作拯救生活:當代中國的‘素人寫作’”活動上,陳年喜、範雨素、胡安焉、陳慧、鄔霞、張賽、李文麗這七位代表性的素人作家分享了各自的寫作經歷與人生故事,以下研究者的評論作爲呼應,則進一步打開了關於素人寫作新的觀察與思考。——編者
作爲一個長期關注普通人書寫的研究者,以及較早組建“家庭寫作工坊”的踐行者,在我的觀察、理解和體會中,許許多多普通人的寫作,首先是其重新發現自我和創造自我的行動,它連接着一個個普通人的日常堅持和繼續生長,連接着他們在灰暗現實中的“倖存”或“生還”。比如在我母親(《胡麻的天空》《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親密摺疊》的作者秀英奶奶)這裏,事情就是這樣。
過度的苦難或苦惱,常常會改寫一個人的思維方式,還有言說習慣,直至淹沒、埋葬自我。我母親前半生過得很不如意。“世上不好的事,咋盡叫我遇上了!”這是她常常跟兒女唸叨的一句話。苦難記憶如刀刻斧鑿,不由自主地訴說衝動一旦湧起,煩惱、失望、傷痛、憤恨就會佔據她的心靈。但在這種不斷重複的苦難傾訴中,療愈的作用或許有,但作用似乎並不大。
從2011年開始,經由親近自然、記錄自然的共同行動,我和我愛人芮東莉決心發動一場屬於我母親的“晚年變法”。
在我們的鼓動和陪伴下,只上過一年半小學的母親開始創作自然筆記,即用手繪和文字相結合的方式給自然事物做記錄。她畫公園裏和窗外的花朵,畫田野中的鳥兒,畫記憶中的紅柳、胡麻和瓜地,並一點一滴地講述着它們。慢慢地,她的創作從自然筆記延伸、擴展到農事筆記和生活筆記,也講述起更多的事情。
她講述我們家養過的那隻叫“小狼”的狗,她寫它去地裏遠遠地迎她,寫它在她腳邊撒嬌。她寫“小狼”在月夜追攆一頭闖入院子裏偷喫玉米的驢,還不停跑來窗子底下喚她,最終將她喚醒。她寫“小狼”死後,她夜裏夢見它沒死,一開門,“小狼”就從遠處跑來朝她搖尾巴,讓她握它的蹄。她講述“柺子雞”,講述騾子,寫它們在她艱難歲月裏的勞苦功高,寫它們給她的陪伴,寫動物和人之間的情義。
在這些講述中,以往那種對苦難的回憶和複述,不再死死地捆綁着我母親,而是鬆開了。通過自然筆記、農事筆記和生活筆記的創作,我母親一點點重新打開了那個被生活長久遮住的自己,一個更接近生命本來的、豐富的自己。
這是一場不知不覺的、微小而巨大的內心突圍。
經由寫作,作爲老農民的她開啓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講述,而經由這講述,她開始重新打量、端詳自己、他人和世界,開始“重新發現”那些被中斷、埋沒、壓抑、遮蔽的自我,也開始“重新發現”各種各樣的他者,“重新發現”故鄉和世界,並重新擺放自我和他者的關係。
寫作可以讓一個人不斷去發現和認領自己魂靈裏的呼吸,然後對自己說:“看哪!我活着。”就像小說《斯通納》裏的老斯通納那樣。寫作可以是普通人的一種向內的生存行爲,可以成爲一個普通人在其內心世界抵達某些家園的小徑。
現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普通人不應該被世界遺忘。這無疑體現出社會觀念的某種進步,但英國曆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指出,我們不能僅僅想到要將普通人“從被人遺忘的狀態中拯救出來”,我們還應該認識到,普通人和大人物們一樣“重要”。“從集體的層面來看,這些男男女女正是主要的歷史行動者。他們的一言一行並非無足輕重。他們能夠而且已經改變了文化與歷史的樣貌,關於這一點,二十世紀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更加顯著。”(霍布斯鮑姆《非凡小人物》)因此,未來世界特別需要廣大普通人能不斷激盪、升騰起朝向“新生”的自由意志,重新發現自我和創造自我。而普通人對自我的重新發現和創造,同時也就是在重新發現世界和創造世界。
經由這靈魂裏的呼吸和內在的生長,一個人或許可以更堅強、更勇敢地向着外部世界舉步,重新去發現和辨識他者,進而重新與之訂交或斷交。對於我母親而言,寫作還增長了她作爲老年人的智慧,讓她有能力更好地與家人相處,也讓子女們的孝敬更從容。
最終,經由語言、書寫對象、閱讀、交流、傳播等所具有的公共性,這向內的生存同時或隨後也就成爲一種向外的生存行爲。
儘管寫作常常與一個人的獨自行動分不開,但寫作並非在所有環節上排斥結伴而行。很多時候,人的向內生長和向外生長是可以相互激發的,再孤獨的寫作者,也不妨讓自己在某些時候同他人一道前行。像範雨素、李若、李文麗她們,就加入了北京“新工人文學小組”,胡安焉則經常參加“黑藍文學論壇”的創作交流與互助活動。
我們大可以同家人、朋友一起組建固定而靈活的家庭寫作工坊,還可以組建或參加社區寫作工坊。在我的創意寫作課上,上海大學中文系本科生洪青曾專門調研過美國“Somos Escritoras(我們是作家)”寫作坊,該寫作坊由一位女性學者在亞利桑那州創立,主要致力於爲拉丁裔女孩及其母親提供日常創作空間。洪青在調研中發現,“這樣的寫作工坊可以給寫作者提供一個暢所欲言、表達自我的空間,大家通過身體藝術和寫作,將自己的心理創傷在文字中傾瀉出來,從而讓寫作成爲自我療愈的一個重要手段。”
我的學生陳媛媛曾發表過一篇深度報道,名爲《衰老而已,一羣老人在互聯網上奮力抵抗“孤獨”》。文章集中採寫了“老小孩”網站及其成員的故事。這篇報道寫的既是有關“一個邊緣的網站”和“一羣邊緣的老人”的故事,同時也是有關一羣老年人如何經由網絡,在寫作上乃至生活上抱團取暖、結伴前行的故事。在部分“老小孩”網站成員那裏,他們與老年網友的“結伴而行”已然延伸到其家庭之中,從而形成了一種相互聯動、更加有機的“結伴而行”。
這也說明,人們經由寫作而來的向內生存和向外生存之間並不分裂,而是終將更好地貫通開來。
(作者繫上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