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之外,當代藝術還需格外重視“釋展”
讓觀衆能夠看懂面向公共的展覽,應是策展人肩負的責任。因此展覽中的文字解讀系統與形式、空間設計,都需要考慮觀衆的易得性、便利性以及適配性,而不僅僅是自圓其說。
雖然中國當代藝術走過三十年曆程,但大部分觀衆面對當代藝術展覽還是一頭霧水。西方當代藝術展覽更是讓中國觀衆感到怪誕不經、瞠目結舌。西岸美術館與蓬皮杜中心第二輪五年展陳合作項目的首個特展“偶然!激浪派!”聚焦的“激浪派”,算得上怪誕中的“怪誕”。掛着雨衣和帽子的衣架、安裝淋雨噴頭的風景畫、設計新穎的遊戲牌、不太精緻的空盒子等200餘件作品,都出現在這個展覽。
“激浪派”是一場爲了打破藝術與生活界限的前衛運動。爲了能讓更多觀衆走進這場展覽,西岸美術館很拼,其探索遠超絕大多數美術館,例如從開展前一個月起就通過微信公衆號陸續發佈了多篇文章解讀這場運動,展覽開幕後舉辦了策展人與藝術史學者的對話論壇並進行線上直播,還策劃了四場專題講座供觀衆選擇。
中國觀衆是否看懂了這個展覽?社交媒體上,多數用戶表示很喜歡這場展覽,也有不少用戶表示“太鬆散了”“還是太抽象了”“雖然有些看了解說後也沒太懂,但是畫面還是非常漂亮”,反映出觀衆通過場刊、牆壁文字或語音導覽還是難以理解部分作品。
在筆者看來,觀衆之所以還是對展覽感到困惑,是因爲儘管展覽對每件作品都給出詳細介紹,但若干作品的介紹中出現了諸多專業概念。例如,丹尼爾·斯波里的作品展簽出現了“錯視”“幻象”“具象”等詞語,這些專業概念與學術表達都會形成觀衆理解作品的障礙,還可能引發觀衆的知識焦慮甚至遮蔽觀衆感知作品本身。這也反映出展覽在釋展方面,還有不小的提升空間。
筆者在社交媒體“小紅書”發現,針對這個展覽,來自民間的機構或博主推出了三個版本的電子版看展手冊,分別爲126頁、147頁、80頁,售價在24.9元至35.9元之間。雖然三版總銷量不足300份,但足以體現觀衆對於當代藝術知識服務的付費意願。上述看展手冊售後評價中沒有差評,倒有不少評價稱:“幫大忙了”“資料齊全”“好玩好玩,本來看得雲裏霧裏的,有個手冊輔助看展就get了,有意思多了”。
不妨對比一下,圍繞鮑勃·沃茨創作於1964年的《麪包(10條麪包)》,展覽場刊掃碼獲取的官方語音導覽與網上銷量頗多的126頁民間版本看展手冊給出的不一樣的介紹。
官方語音導覽稱:“爲了嘗試界定自己的內心被視爲晦澀的作品,鮑勃·沃茨在1987年寫道:‘對我作品最恰當的描述是觀念性的,它運用多種與理念相適應的技法與材料,包括商業和工業材料,以及光、熱、電子等。有些作品是靜態的,有些則是動態的。我的靈感來源涵蓋自然物質與自然現象,地質學與考古學,神聖與世俗,瘋狂與不那麼瘋狂,還有紙質與電子媒介。’”這裏沒有介紹作品的含義,而是將藝術家對於其創作理念的模糊闡述作爲解讀作品的線索。但筆者既不知道藝術家爲什麼這麼想,也不知道眼前的作品究竟與藝術家所說的哪種觀念相對應。
民間看展手冊的介紹則是:“十條石膏麪包以灰色調遞進排列,從樸素石膏質感過渡到鋁箔包裹的工業感,消解了藝術品與日常物的界限,麪包本是生活必需品,卻被藝術家以工業材料復刻、序列化呈現,打破傳統藝術對‘獨特性’‘崇高性’的追求。沃茨的機械工程背景在此顯現,十條麪包的規整序列暗含工業生產邏輯,藉由平凡的麪包符號落地:藝術無需依附名貴材料或宏大主題,日常之物的重複與變異,本身就是對藝術本質的解構與重構,所以你可以問一句:要麪包還是要藝術?或者麪包本來就是藝術呢。”這份看展手冊描述了作品,點明藝術家的背景與創作意圖,對於觀衆理解作品有着很大幫助。
看展手冊或許可以被視爲一種“釋展”,編輯者將展覽中的作品解讀、藝術家介紹、策展理念與藝術史詞語轉化爲普通觀衆能夠理解的語言與表達方式。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館長沈辰表示:“釋展強調的是在博物館和藝術館語境下,對展覽的主題和思想通過文字敘述和視覺設計所做的文化闡釋。釋展是一種交流溝通的過程,是觀衆興趣點與展示對象內涵信息之間的情感上及其認知上的聯繫。”可見,釋展在展覽策劃過程中發生並影響展覽呈現,這是它區別於講解和教育活動的重要特點。
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西方很多博物館基於“以觀衆爲中心”的理念意識到,通過導覽講解或學術研究難以讓觀衆理解知識,展覽與觀衆之間天然存在的知識壁壘需要通過釋展打破。“釋展人”在2015年被系統地介紹到中國,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的實踐案例讓人們瞭解到其作用是搭建公衆與策展人對話的橋樑。策展人的工作是進行專業研究與選擇立場,而釋展人就是站在觀衆的視角上與策展人協商,思考能夠爲觀衆帶來生動、有趣觀展體驗的方式與方法。
面對人民羣衆日益增長的多層次精神文化需求,當代藝術展覽的主辦方需要在釋展上精耕細作,特別是偏重於觀念表達的展覽,以往的美術館知識傳播模式已難以滿足新時代的接受語境與更爲多元的觀衆羣體。觀衆之所以看不懂當代藝術展覽,可能是因爲釋展的內容缺乏層次、語言不直白、表述中夾雜專業概念或是形式難以引起人們注意。
在筆者看來,當代藝術展覽需要釋展,以提高藝術可及性。
首先是釋展的可負擔性。這是指釋展的成本與展覽預算和觀衆支付意願相適應。由於人們對於釋展方式有很多期待,因此某些釋展方式的實現需要人工成本、物料成本或信息成本;而公共文化服務可能不包含或者不能涵蓋釋展的成本,因此需要觀衆進行支付,故定價要符合觀衆對釋展的承受能力。如果定價過高,會出現傳播範圍有限、資源浪費等問題;反之則會造成不可持續,難以催生更具創意的釋展策略。
其次是釋展的適切性。這是指觀衆對釋展的接受程度,服務功能和形式是否符合觀衆的特點和需要。例如針對兒童的釋展需要考慮孩子的特點,如果釋展人需要進行交流,還應該考慮身高差異。
最後,如果將當下快速發展的人工智能與釋展結合,或許可以提高釋展的可適應性,也就是釋展能夠靈活根據觀衆需求的變化,動態調整內容和形式等。只有釋展更加適應觀衆的具體需求,觀衆或許不會排斥接受難以理解的藝術概念與枯燥的藝術史。
公共機構所策劃的當代藝術展覽的核心特徵之一,在於其意義的開放性與多義性,它允許藝術家喃喃自語,也邀請觀衆走入藝術家的精神世界。觀衆在觀看當代藝術展覽的過程中,需要調動自身的生命經驗、情感記憶與文化認知去參與其中。因此,爲了能夠激活觀衆主體性,釋展不能止步於權威解讀,更不能簡化爲標準答案;相反,它更需要在方法論上突破創新,將自身從一個解答系統轉變爲一個激發系統。
具體而言,釋展或許可以拋出一些問題,引導觀衆從被動的觀看者轉變爲主動的思考者,讓藝術作品的意義在思考的過程中如同漣漪般層層擴散。但釋展的難點就在於觀衆並非同質的整體,正所謂“衆口難調”:初次接觸當代藝術的觀衆需要由淺入深的認知階梯,具備一定知識儲備的愛好者需要更具挑戰性的理論視角與學術脈絡。因此,尋找多元觀衆能夠理解、接受、喜愛的“最大公約數”就是釋展的目標。釋展並非降低藝術的思想高度以迎合大衆,恰恰相反,它通過搭建更多元、更友好的對話橋樑,在尊重藝術複雜性的前提下,希冀提升公衆的觀展感受。就像“激浪派”所倡導的那樣,將看似深奧的當代藝術從白盒子轉移到人們的公共生活之中,真正實現其啓迪思想、溫潤心靈、陶冶生命的社會價值。唯有如此,當代藝術展覽才能超越單純的視覺體驗,轉化爲一個充滿活力的思想交流平臺,在作品與公衆之間構建起持續生長的意義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