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家外2》:在爽感與真實間拉扯,在信念與隱憂間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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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川語短劇《家裏家外2》(以下稱《家2》)播出, 4天之內觀看量突破10億,且連續一週每日熱度破億。由於今年3月份播出的《家裏家外1》(以下稱《家1》)取得現象級成功,這部續集早已受到廣泛期待。一個多月的超長拍攝時間,原班人馬加人氣新星的演員陣營,更有當紅歌手周深獻唱主題曲,成爲爆款正在情理之中。

觀衆的普遍評價是,《家2》正如《家1》,是短劇裏的長劇。我們可以從三個角度理解這種讚美。

首先,兩部《家裏家外》講述的是一個重組家庭如何成爲真正的一家人的故事,這不是個人奮鬥的持續進階(家族興旺只是個人成功的結果),而是家庭情感聯結的水到渠成,這其實是長劇的題材。在《家2》中,“用家裏的真對抗家外的假,用家裏的暖抵禦家外的寒”“不論時代如何變化,只要家人還在,愛就一直在”之類既溫情又催淚的句子以畫外音的形式不斷點題,將習慣了“宅鬥”爽感的短劇觀衆帶上了一條新賽道。

其次,《家2》的着力點不再是以連續的情節反轉製造爽感刺激,而是以包蘊戲劇衝突的家庭生活場景傳達感動與歡樂。快進的目的是儘快到達下一個反轉點,但是在《家2》中,戲劇衝突與生活細節水乳交融,既別有匠心又舉重若輕,讓觀衆時時感受到發現的快樂,因此很難快進。《家2》還常常讓人想到《家有兒女》這類情景喜劇的氛圍,每個家庭成員都個性鮮明,羣口相聲般的相互逗哏與捧哏,引發陣陣笑聲。不管主角配角,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人的相遇成爲不同故事線的交叉,織成生活細密的經緯,這也是長劇的體例。

再次,《家2》在豎屏美學的探索上更爲自覺。受到豎屏的限制,短劇中的空間一般只是作爲配合人物出場的符號化背景,而在《家2》中,無論室內、弄堂還是巷口,都是精心營造的生活世界,充滿年代感和煙火氣。劇中大量使用斜俯視角的鏡頭,擴大畫面的容量並加強其縱深感,再加上“童年濾鏡”般的色調,熱烈的生活隨時成爲風景。劇中還致力於“聲景”的營造,近處鍋碗瓢盆的合奏,稍遠處的鄰里絮叨,更遠處的街市之聲,彷彿一直在空中飄蕩的周深的吟唱,既讓觀衆身臨其境,又製造出時間上的間離感,爲觀衆提供了相當特別的共情體驗。

在一次訪談中,飾演男主陳海清的演員王道鐵說出體會:觀衆對爽劇已經有點看膩了,我們必須做新的東西。不過,說短劇不必是爽劇是一回事,完全放棄短劇式的爽感是另一回事。短劇即便重視溫情,也有可能是帶着爽感的溫情。在此問題上也有三點可說。

首先是人設穩定。穩定的人設是短劇與觀衆簽訂的最重要的契約,不管劇情如何發展,主要角色的人設要保持不變。蔡曉豔永遠是彪悍的“歪婆娘”,陳海清永遠是怕老婆的“耙耳朵”,而且在短劇中,他們即便老去,也可以保持青春的妝容,始終是觀衆喜歡的樣子。兒女們雖然不可避免地會長大,但他們永遠“聽媽媽的話”,守住了孩子般的單純,內心唯一的衝突是如何更好地愛家人。這種穩定的人設是有回報的,一家人個個精英,大人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如魚得水,孩子們則是各個領域的神童,他們憑藉的主要是天賦,後者讓他們無需被社會太多改變,換句話說,無需經歷真正意義上的成長的煩惱。

其次是快意恩仇。長劇表現家庭關係時往往顯出利益關係與情感關係的盤根錯節,但是短劇一貫講求殺伐果斷,拒絕內耗。在《家2》中仍有正邪鬥爭,曉豔的婆婆是個地主婆似的反面形象,大家同仇敵愾,“與人鬥其樂無窮”。她裝瘸想賴在兒子家,孫女陳爽點鞭炮嚇她,讓她自我暴露。爲了幫助妻子對付婆婆,海清搬來自己的祖母,即“婆婆的婆婆”,後者善用“孫子兵法”,將兒媳折騰得叫苦連天。曉豔的孃家兄嫂自私刻薄,虐待外甥,曉豔帶家人上門討公道,幾乎拆了他們的家。這些人雖然也是親人,卻是見不得曉豔家好的“壞人”,反正他們死不悔改,也就無需被原諒,更無需對他們委曲求全。這種黑白分明的對立,以長劇的眼光來看未免太過臉譜化,卻是短劇戲劇衝突的基本設定,也是爽感的重要來源。

再次,《家2》雖然不依賴頻繁的反轉,卻沒有完全摒棄短劇常用的“打怪升級”的情節套路。《家2》全劇分爲十一章,每章二十集上下,有相對獨立的主題,即有一個特定的難關需要去克服。“打怪升級”的重要特徵是主人公總能得到異能或者“外掛”的幫助。在《家2》中,無論是空降一位太奶奶級別的外援,又或是路上偶然幫到的香港富商,見義勇爲遇到的領導家庭,甚至是大爲的爺爺留下來的價值數萬元的碗,都是非常典型的短劇橋段。這些橋段使得燃眉之急能夠以輕鬆的方式忽然解決,以避免給家庭造成真正的傷害。

在以上這些地方,我們都能感受到爽感與真實的拉扯,這種拉扯常常逼出新意,但有時也會導致言不盡意或者過猶不及。這種拉扯並不等於短劇和長劇的拉扯,長劇並不獨佔真實,而只是擁有更成熟的製造真實的程式;而短劇之所以重視爽感,首先是因爲“短”所帶來的快節奏,而不是因爲“假”。短劇也可以有自己獨特的真實感,在《家2》中,這種真實感是與一種不真實感互爲表裏的。“打怪升級”的主人公並不只是女主或男主,而是整個家庭。劇中以畫外音說,“媽媽說,一家人不用和諧,可以歪,可以鬧,但要是有人在外面被欺負,所有的家人都會義無反顧地衝過去保護她,爲她出頭,這纔是真正的一家人。”這個家始終不變的意志是讓自身永遠成爲一個整體。家中的男人個個寵女人,但寵女人的目的是“妻賢家運興”。家中子女個個有出息,卻無一人離開家庭。唯一長期在外的是曉豔收養的外甥周大爲,後者少年時期就愛上了沒有血緣關係的陳爽。陳爽長大後談戀愛,由於缺乏經驗,差點被花言巧語矇騙,但是得知父母不喜歡她心儀的對象,便毫不猶豫地與男方分手。大爲宣稱只有想住在這個家的男人才配做陳爽老公,他最終與陳爽喜結連理,並且將婚房買在隔壁,因爲“能看見父母的地方纔有最好的風景”,這是這個家庭“打怪升級”的最後“通關”。這是一種孩子氣的、不管不顧的浪漫主義,但正是這種浪漫主義,擊中了觀衆內心柔軟的地方。

我們是否可以說,《家2》雖然選擇了長劇的家庭生活題材,卻只是在迎合短劇觀衆拒絕成長的幼稚心理?並非如此,更恰當的詞不是迎合,而是平衡。某種意義上,《家2》是以對家庭毫無保留甚至沒心沒肺的信念,平衡着每個家庭揮之不去的隱憂——“世界上的愛都指向相聚,只有父母的愛從一開始就走向分離”——於是成就一種別樣的溫情。但是《家2》並不缺少悲劇意識。潑辣爽朗的曉豔患上腎衰竭,她竭力保持微笑,不讓自己的病影響家人,她最在意的是這個家不能散掉。由於遲遲找不到腎源,向來冷靜從容的海清絕望地在街上嚎啕大哭,兒女們在街對面無聲地流淚。她果真倒下,這個家是真的會散掉的。曉豔患病的時間節點與兒子一帆在《家1》中突發眼疾的時間節點大體對應,都是在覈心的矛盾衝突逐漸消弭時的急轉直下,這在短劇中極少發生,卻正是悲劇情節結構中標誌性的陡轉。藉助於過去場景的閃回,曉豔的患病與她當年許願替兒生病勾連起來,此類因果關係雖然不必深究,卻同樣潛伏着一種悲劇意識:福兮禍之所倚,對一個家庭也是如此。倘若我們拿少年大爲被正式接納爲家庭成員時的全家福,對比大爲結婚時的全家福,或可看出親人間的善意已經進化爲血脈相連、生死相依的愛,而這恰恰是因爲人生無常。這就是家庭的成長,即便短劇也懂得這種成長。

對爽劇的厭倦反映出短劇“長大成人”的決心,不過這不會是簡單的“短劇長成長劇”。《家2》所提出的問題是,以短劇的形式重寫或者新寫更多原本屬於長劇的家庭倫理故事(《人世間》《父母愛情》之類),對於我們理解當代中國人的家庭觀,是否有其獨到的價值?又如何才能“揚長避短”?我們仍需就此積累更多經驗,不必馬上求得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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