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門與開門——薛冰評傅月庵《閉門讀書》
《閉門讀書》,傅月庵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25年出版
《閉門讀書》這個書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雪夜閉門讀禁書”。依我對傅月庵先生的瞭解,這當不會是他的本意。果然,他在《自序》的文尾點題:“於是,閉門讀書,留一切喧囂在屋外。”閉上一扇門,是爲了更好地打開另一扇門。《風流本事》文中說:“散文當如一扇門,尤其隨筆(essay),總得有些啓蒙光芒纔算數。作者以他的淵博精深爲讀者開啓一個世界,以他的識見觀點爲讀者指點一條道路。通過這扇門,走上那條路,讀者眼前乃明亮許多,胸襟遂復開拓不少。”不過,19年前,他出版的書話集名《天上大風》,雖說是良寬法師的禪語,但他明喻“書就是風”,“讀越多,風越大,飛得越高,看得越遠”,俯瞰中的“世緣哀樂,繁花逐亂”,並不影響“青空白衫便是我”。著者心境的變化是明顯的。
他說自己讀王維《酬張少府》的感悟,隨年歲、經歷而變化,“魯迅先生‘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的那一點心情,略略竟然也能懂”。“陽明四句”“真是好事,值得費盡氣力去努力。卻也不能人人都去做”。這話說得很委婉,不像李敖張牙舞爪:“每見窮光蛋侈談抱負,我就卑視他們。這種人,連一己生計都弄不好,又何能獨來獨往做獨立的事?一個人行有餘力,纔有資格做志士仁人,否則只是滿身煙味、滿口酒氣的吹牛傢伙而已。”這幾句被他引在《編輯李敖》一文中,或亦可作爲註腳。
《閉門讀書》釐爲四輯,分別以高啓《尋胡隱君》詩句“渡水復渡水,看花還看花。春風江上路,不覺到君家”爲輯名。首輯只《書人絮語》一篇,以55則筆記體短文連綴而成,從“只今便道即今句”生髮,至“無用之用是爲大用”結束,古今中外,信手拈來,草蛇灰線,一以貫之的是著者讀書的人生感悟。其間時有妙語,如:“‘水總是要流過去的!’留下的那個,你能領悟多少,乃決定了你這個人的品質風格。”“字是死的,命是活的,命從字上走過,字活了,命枯了、死了。一生讀書識天然,無非這麼回事吧。”“好書值得一讀再讀。三十歲夢憶,五十歲復夢憶,所夢或同,所憶錯落矣。”文中提到《世說新語》,提到金聖嘆,提到《夜談隨錄》,“不亦快哉”四字呼之欲出。
傅先生作“絮語”不始於此,《天上大風》中即有《關於閱讀的一些想法》等幾組,但偏重於具體問題,或曰寫實,不及這一輯的空靈。文字也更見灑脫,尤可喜的是語感,一種舒緩有度的節奏。他在《記舒國治之趣與其他》中說文章風格的要素,“敘事方式是基調,決定內容厚薄;文句排列,或說‘節奏’,則是形式,決定好讀與否”。又說到雜用白話與文言,“兩種語法交融跌宕,聲東擊西,鑄成一種看似淡漠鬆弛,實則充滿藝術張力的文字風格”。常見作家行文不知節制,“長句遲滯,短句急促”是通病,多因讀書少,未見過好文字。
居中兩輯各介紹十幾位作家與作品,其中有我們熟悉的毛尖、邁克爾·劉易斯、松本清張、李長聲、王強、雷驤、普里莫·萊維、金宇澄、胡適、黃易、瑪麗蓮·夢露,也有相對陌生的蔡珠兒、林芙美子、池波正太郎、宮本輝、何華仁、黃崇凱、邵慧怡、葉榮鍾等,這固然有文化環境的差異,亦有他提攜新人,熱心爲後輩作家作書序、寫書評的因素。簡而言之,“看花更看花”較重趣味,“春風江上路”更顯學識。
值得注意的是,他講述一位作家的生平,探幽發微,只選擇與其思想、寫作相關的細節,不涉無聊八卦。他介紹一部作品,常追溯作者人生軌跡與創作心路,比較同類作品間的差異,觸類旁通,縱橫捭闔。由此一人一書,常引出數種以至十餘種圖書,落筆生動詼諧,妙趣橫生,絕無學究氣。21世紀以來書話文體繁榮昌盛,作者多奉唐弢先生“四個一點”爲圭臬,卻不知學養深厚者的“一點”與淺嘗輒止者的“一點”有天壤之別。他在《道樂之人,樂道之書》中說:“讀毛尖,總會讓人想到寫NBA、布諾克時代的唐諾,那位用李維史陀的結構主義來解釋NBA,用本雅明、黑澤明講得馬修·斯卡德熠熠生輝的‘伴讀人’。當然,很多人會說這種空中抓小鳥、天馬亂墜(天馬行空+天花亂墜)的文章,不夠嚴謹,非常個人主義,但誰也不能否認,寫這種文章,得有底子,要讀不少書,更重要的,需要很多才氣纔行。”在《記舒國治之趣及其他》中說:“人生像旅途,趕路也好,晃盪也罷,道旁風景總不能不看。山陰道旁,或許花團錦簇,讓人應接不暇,久看卻不免因多轉膩。真正有趣的還是那些讓你離開之後,沉靜回味,不時會想起的奇花異卉,然後你才知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人生真是值得活!”在《大叔的三本書》中說:“是的,食物就是回憶!每張餐桌底下都有一段又一段的故事。這當也就是爲何我們總覺得遠藤周作、池波正太郎,乃至《深夜食堂》刀疤老闆這些位大叔筆下鏟上的食物特別吸引人,特別好喫。與其說大叔有練過,見多識廣,能言善道,倒不如說大叔用‘生命’在看待食物,這當然比小夥子的‘生活’美食來勁許多。”在《爲君葉葉起秋風》裏說:“歸納需通過思索乃得,全書裏,旅人慧怡雖然不時有疑惑,遭挫折,對人對事卻總能抱持開放胸襟,不停思索,與自己對話,凝集而成某種識見。”又引慧怡的心得:“尋找的訣竅……請務必拋棄成見。”“一點”當如此,方成好書話。
集書店、書緣、書人、書事的“不覺到君家”一輯,確乎可見著者的經歷與心志。他做過多年編輯,於編輯素養頗有心得:“書是聊出來的,而不是等出來或花錢搶過來的。編輯需瞭解作者,引導作者,將他困在身軀裏面的那把創作之火點燃起來,然後以恰如其分的方式,爲他製作一本書。”要想與作者聊到一起去,則需要編輯“雜學功夫”“亂七八糟都懂,都能與人聊一聊”。如今出版社的編輯都喜歡在名片上冠以“策劃”字樣,須知這纔是圖書策劃的真諦。他評說“編輯李敖”:“整個20世紀80年代,李敖把自己編得太大了,贏得掌聲太多……90年代中期開始擁抱影像,笑傲江湖去了。繼而飛身躍下政海泅泳,不斷跟豬打架。打着打着,‘中國第一豪傑’竟也被‘不夠格的敵人’‘太小了’的臺灣給埋葬了。”正因爲他早年深受李敖影響,曾發願要將“《文星》叢刊蒐羅完整,每一本我都要”,方能一語破的。他將李敖的編輯工作與魯迅先生相比較,讓我想起《天上大風》裏有一篇《編輯魯迅》,諸多品評亦甚貼切,更多致敬的意味,文字的靈動似不及這一篇。
我與傅先生僅見過一面。2012年4月,我隨江蘇作家採風交流團赴臺北,由陳逸華先生引見,13日晚去茉莉書店臺師大店拜會傅先生,談起讀書與藏書,甚爲歡洽。兩人又在書店就古籍版本及讀書、藏書話題做一席對談,有書友十餘人蔘加。他贈我一冊初版《天上大風》,因知我搜集木刻文獻,又贈我一冊中華書局1947年1月初版《木刻初步》。我讀他的書即由此始,欣愛之中,偶然也會瞧出一點破綻。《無用的瘋魔》一文中講他早年癡迷黃仲則,搜求《兩當軒詩詞全集》僅得上冊,多年後終於發現要找的下冊“擺在老闆座旁”,詢價,老闆答:“20塊錢,其他算車馬費,祝你找到上冊。”這個故事在《天上大風》的《書人之愛》中也講過,但結末是:“臨別時,老闆娘從桌下拿出一本書說:‘這個只有下冊,沒人要,送你好了。’”
時隔19年,老闆娘成了老闆,且有了20塊錢的“花賬”。我想,若是當面向傅先生指出,一定會看到他的露齒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