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3+N”爲鑰,開啓歷史推理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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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作家李開元很受大衆讀者的歡迎,讀他的書,人們彷彿沉浸在解謎遊戲裏,像偵探一樣去推理各種謎題。這種歷史作品的寫法,看上去容易,其實紮根於李開元長期以來貫徹的歷史研究方法,是他自己概括的,叫“3+N”歷史推理法。

李開元認爲,歷史學的知識結構是一個“3+N”的世界:史真,也就是往事,是歷史學的第一世界;史料,也就是往事遺留信息的載體,是歷史學的第二世界;史著,也就是史家依據史料推想史真所編撰的著作,是歷史學的第三世界;基於史著的延伸編撰,都是歷史學的“N”的世界,比如文學和影視、教育和宣傳、娛樂和旅遊,包含了種種出於各種目的的演變。

在李開元看來,“3+N”的歷史學觀,是一個多層結構的破案工具。掂量這個工具時,隨着歷史世界由“1到N”的步步延伸,書寫的史著、衍生出來的故事、編導出來的影視劇,可能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有趣,被更多的人喜聞樂見,得到更廣泛的流傳,但我們離歷史真相的距離也可能越來越遠。歷史學家的責任,就是要揭開歷史謎團,由“N返回到1”。

李開元的新作《刺秦:重新認識秦王朝》,就是他運用“3+N”推理法,在歷史學寫作領域的又一次實踐。“荊軻刺秦”是廣爲流傳的歷史故事,《史記》對此的描寫,高潮迭起,精彩至極。但是,我們大多數人都只是停留在敘事層面去領略事件的過程,很少人擁有李開元這樣的思想意識,把這篇名文當作解讀秦漢歷史的密碼。

《刺秦:重新認識秦王朝》,李開元 著,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李開元結合著名漢學家宮崎市定的研究,認爲這篇名文之所以那麼精彩,是因爲它很可能是口述材料基礎上的進一步發揮,這位口述者就是長期以來被人們忽視的、“在舞臺演出中多餘的人”——御醫夏無且。夏無且在刺殺現場,目睹一切發生,他還以藥囊投擲荊軻。根據《史記·刺客列傳》“太史公曰”記載可發現,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與公孫季公和董生有交往,這兩人與夏無且又有交往,夏無且把事情講給了這兩人聽,他們後來又轉述給了司馬談,這才變成了《刺客列傳》之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也就是說,“荊軻刺秦”基於親歷者的口述,它的真實程度是很高的,如果重新推敲和審視出現在故事裏的各種細節,可以揭開哪些歷史真相呢?

比如,文中寫道“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秦王在左右的提醒下,“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在後人看來,這個細節很值得懷疑。導演陸川爲了拍攝需求,試驗過,“背在背上,根本拔不出來”,導演陳凱歌採取的策略,是安排一位太監,在秦王奔逃的途中,順手摘掉了秦王的劍鞘,於是秦王揮劍砍擊荊軻。那麼,這難道是《史記》亂寫的嗎?

李開元懷着這個疑問,探訪文物學家孫機先生,通過孫先生《玉具劍與璏式佩劍法》這篇文章,才剖解了秦漢佩劍法的根源,也解開了“王負劍”的謎題。原來,這跟秦漢貴族的服飾裝扮大有關聯,用劍帶貫璏配長劍者,只有將劍鞘沿着劍帶推至腰身後,使得劍鞘前短後長,才能將劍拔出來,這就是秦王“負劍”當時的語境再現,是歷史的生動還原。

繼續推敲,這故事裏還包含着很多謎團:太子丹送荊軻,爲何在易水?督亢在哪裏?荊軻爲何想要生擒秦王?……李開元同樣運用“文本記載”與“實物證據”交叉驗證的方法,逐步撥開歷史迷霧。《刺秦》的寫法,很像偵探對比證詞與現場痕跡,逐步完成了充滿邏輯鏈的“線索拼圖”,讓讀者也參與到解謎遊戲之中。

李開元的這種寫法,其實由來已久。比如,他的代表作《秦謎:重新發現秦始皇》,圍繞嬴政身上的各種謎團,採用偵探推理的形式探討學術疑案。這些謎案的證據主要來源,一是考古的遺址、遺物,一是典籍記錄的蛛絲馬跡,李開元將兩者相互對應,仔細推敲,彷彿完成法律的鑑定和取證工作。“歷史是什麼?歷史是基於史料對往事的推想。”在李開元看來,不論古今,人性是相通的,如果事情違反常規,要麼其中有隱情,要麼原有的判斷是錯誤的。

除了“荊軻刺秦”,《刺秦》書中還有對李斯《諫逐客書》、對《史記》另一名文《鴻門宴》等的解讀。如果說“3”讓歷史推理有了嚴謹的骨架,那“N”就爲其注入了鮮活的血肉。李開元在“3”的基礎上,也提出了各種有趣的假設,比如“刺秦”如果成功,局勢會變得如何?以此分析了當時秦國各派勢力的博弈,爲關鍵問題列出了“N”種可能。

通過對文本語句的細緻分析,通過對秦漢歷史細節的重構,李開元帶領讀者重新進入了歷史現場。比如,李開元對《諫逐客書》歷史背景的挖掘,呈現了《逐客令》出爐前夕秦朝政治動盪的緊張局勢,提出大膽的推想,認爲《逐客令》背後的推手,是以新任丞相昌平君爲代表的秦國宗室大臣。秦國長期以來“親賢並用”的國策維持了其穩定和進取,而秦始皇“任人唯賢”的做法是秦帝國突然崩潰的重大原因之一。李開元認爲:古往今來,用親以求穩定,用賢以求進取,親賢並用,纔是治國之道。這個結論,的確夠大膽的。

從《秦謎》到《刺秦》,我們不斷感受到歷史閱讀的魅力。“3+N”的推理寫作,提供了一種新鮮活潑的歷史研究方法,構建了一個多元的歷史空間。“3+N”最大的價值,是它所體現的歷史研究的開放性。它不把歷史變成材料堆砌的學齋、封閉式的“知識罐頭”,而是變成一個充滿線索、等待探索的“解謎現場”。傳世文獻是“目擊者證詞”,考古實物是“現場物證”,合理推想是“偵探的邏輯鏈”,從“1”到“3”,它努力達成歷史研究的多角度、多維度,而“N”則是在此基礎上的無數種可能,是留給每個讀者的思考空間。

不過,“3+N”是一種側重於細部研究的方法,它的推理過程和成書體系難免顯得分散。如果想要獲得更整體的、更深刻的歷史認知,不妨再讀讀呂思勉、閻步克、李學勤、秦暉等著名學者的代表作,獲得宏觀的視角。宏觀可以高屋建瓴,微觀可以洞察明晰,推開歷史的重重門扉,讓我們去發現歷史遺留的更多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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