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土記】霜露既降丨文匯筆會
劉咀村,老人收拾的小院
今年秋天出門晚,直到十一月份的第三個星期天,11月16日,才堪堪成行,其時寒露、霜降都已過去,是立冬後的第十日,硬着頭皮說秋天,很勉強了。
出村巷時,天還是黑的,東邊有下弦月、啓明星,直到由我們鎮北往雲夢縣、白沙鎮去的肖陡線轉上107國道,天色始現魚肚白。一路向北,過孟宗驛、陡山鄉,過孝昌縣城關鎮(原花園鎮)而不入,由枯竹港大橋轉入243省道,唉,要是按孟宗他老人家“二十四孝”典故,應是哭竹港吧。出小河鎮,始入大別山,過芳畈鎮,已是大悟縣境,山嶺上朝霞騰躍,山中晨霧縈繞如乳,山間草樹赤橙黃綠,恍若仙境,在細長而蜿蜒的柏油路上開車,轉折處,巖崖覿面,窗外澴水時隱時現,它在上游大悟縣山間,還是一條淙淙作響的山溪。過黃麥嶺,陽平鎮,轉上陽平大橋,去大悟縣城關鎮的時候,才見朝陽杲杲升起在澴水之東的羣山之巔。
去興華路老公安局巷子裏喫荊介餡的炕餅子,兩枚,配豆腐腦,去年燕七領我們來逛山,也是在這裏過的早,爐火前炕餅的一對老夫婦臉頰通紅,是寒風吹出來的,也是竈火烤出來的。飽暖思風景,再出發,走悟宣線去宣化店,路邊豐店水庫波光粼粼,紅林碧水,山嶺環合,可入仇英的青綠山水畫。豐店水庫是竹竿河的正源,它自此經宣化店往東北流入河南新縣,在羅山縣入淮水,而澴水則發源於羅山縣的靈山,向西南合併隨州來的溳水,東流入長江。所以大悟、羅山、新縣交界處洋洋灑灑下一場雨,入江還是入淮?雨滴恐怕都要猶豫半天。竹竿河真美,我覺得最好的一段,是自新縣卡房鄉流入宣化店的一條支流,這條支流來自天台山西北麓,有仰天窩水庫,經龍潭峽,沿岸有牛衝、葉灣、劉咀、胡河、張壪諸村,我沒有查到它的名字,無名小溪?其實叫仰天溪就很不錯。
沿宣卡線溯源而上,過宣化店張壪,就是卡房鄉的胡河村。站在村橋上往東看,仰天溪嘩嘩流來,溪水清澈見底,水中多奇石,大小不一,突怒偃蹇,或隱或顯,左岸是隨山勢曲折繞行的210省道,掩映在粗壯樸拙的楓楊林裏,右岸則是綿延而來的九乳山。這羣楓楊可與大悟縣黃站鎮劉河村的楓楊羣比美,九乳山則讓我想到麻城市歧亭鎮的九螺山,九螺山顆顆粒粒,九乳山飽滿溫潤,仙姿卓卓。胡河村古銀杏有名,村內村外,數百年以上樹齡的銀杏樹近二十餘棵,去年我們見過它們金葉燦爛的盛景,今天我一個人來,卻是木葉盡脫,空餘枝幹,好像是卸下甲冑的刑天,在村巷裏“舞干鏚”。踏着銀杏落葉的地毯在村裏逛逛,村中叢菊盛開,多綠菊,有老太太在房前抹圍裙剝油茶籽,她身邊披屋邊有一棵向着菜園傾斜的板栗樹,可合懷抱,多樹洞,多樹瘤,恐怕也已結過數百年的板栗。油茶籽的形狀與板栗差不多,我摸了一粒放到嘴裏咀嚼,走出村時,覺得口舌麻澀苦辛,膠結不可言,真難喫!
胡河村嚐到油茶籽
由210省道繼續向前,果然是“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不久即是卡房鄉烈士陵園,依山勢展開的數層弧形梯田,可拾級而上,有兩棵大樹,巨傘般蔭庇着烈士們的墓地。一棵麻櫟樹,小子彈頭一般的橡實散落一地,一棵楓楊樹,由根部即分立出三股主幹,緊緊擁抱在一起。解放後,本地政府先後將千餘名在卡房鄉犧牲烈士的遺骸遷葬於此,其中有紅軍戰士,也有新四軍、八路軍戰士,知曉姓名者三百餘人,大部分爲無名烈士。茅盾(沈雁冰)的胞弟、籍貫爲浙江桐鄉的沈澤民烈士,其墓地在梯田第三排,與十餘位戰士合葬在一塊墓碑下。沈澤民於1933年11月,病逝在天台山下蘆花衝,生前是鄂豫皖蘇區領導人。流經桐鄉烏鎮的車溪河發源於天目山,上游爲苕溪、霅溪,“蘆花兩岸晴山雪,苕水一溪春漲紅”,仰天溪與九乳山的風景,差可比擬,可以撫慰烈士的英靈。我低頭撿了幾顆橡實,彎腰時發現,每一塊墓碑上都用小石頭壓蓋有一疊白紙,五寸多長,兩寸多寬,我走出陽光明亮的陵園,心裏想,可能是某種懷念的方式?
劉咀村,鋸木頭的老人
經過往牛衝村的岔路,即可看到左邊車窗下的劉咀村,如一枚銀杏葉,鋪展在仰天溪邊的山坡上,淙淙溪流在此轉折,造就了這個在水之湄的桃花源村落。下車過村橋,村口柿子樹上還有幾十顆硃砂紅的碩果,壯麗的銀杏樹、油桐樹將珍貴的種子播撒在青石板村道上,村口那個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小院落,紫薇簇簇,桂樹團團,短石牆匍匐的仙人掌結出小手指般紫色的花蕾,廊下過冬的木柴堆垛得整整齊齊,門戶上有紅色春聯,說明守屋的老人依然健在。去年與我談天,告訴我村裏常住只有三個人的老頭子,正在村道上用電鋸鋸木頭,一身鋸末,電鋸是新的,腳上的解放鞋也是新的,周身都是新鮮樹汁的香氣。村後的山丘上,有麻櫟樹,有楓香樹,楓香樹一身酒紅色,下有披屋改成的羊圈,兩隻羊被木棍插閂在屋內,立在暗處朝我咩咩叫。陽光明媚的中午,它們的確應該去山嶺上撒野,但我要是抽掉木棍放它們出來,它們的主人,某位老頭老太太,定會咒罵我一個下午。出村是走銀杏樹下的便道,溪水中出露五六塊巨大的青石,如牛似龜,步行可以回到公路上,青石下水流湍急,將水草拉成青綠絲線,多少年,多少人,踏着這幾塊青石出入村壪,將它們磨礪得光滑如鏡。有一對六十餘歲的夫婦在溪邊淘洗銀杏果,大哥告訴我今年商販來收白果,是一塊二一斤,他們的機器前兩天用壞了,所以只好來溪邊用籮篩手工淘瀝,一天下地,也只能得到四五十斤的收成。遍山都是銀杏,遍地都是銀杏果,機器加手工,如此辛勞勤快,大哥大姐這個月還是能賺不少錢的。
劉咀村溪淘洗銀杏果的大姐
緣溪行,右拐入011鄉道,過龍潭峽谷,山重水複,即是大名鼎鼎的葉灣村。村前小瀑布下溪橋邊的紅檀樹已經落盡了狹葉,不復去年我來目睹它時的榮華,唉,我摸黑由打滿白霜的村子裏爬起牀,葉灣村的兩棵紅檀就是原動力。在樹下石桌石凳上小坐片刻,進村去。葉灣村石牆青磚黑瓦的民居保存得很不錯,從前應該是一個山寨般的堡壘,繞過新月般的水塘,一層層往裏走,好像是走入一隻洋蔥內部。我特別喜歡村巷盡處,傍山的那座木結構夯土牆的兩層樓房子,它的位置,好像是在洋蔥頭。去年我立在門前的陽光地裏,與房屋的主人,一位身材矮小的老頭子,一邊比劃,一邊大聲嚷嚷,交談了半天,他鄉音濃,耳朵也不太好。他愛喝啤酒,所以木柴堆旁邊,還有一個碼垛成列的啤酒瓶堆。夯土樓房被他保護得很好,伸出來的木柱頭與卯榫,都被他搭梯子上去,用膠帶與膠皮捆紮起來,以避風雨。今日他應是剛剛喫完中飯,在一樓右首廂房裏與老太太聊天,老夫婦倆都在大着嗓門叫喊,他們的聽力可能都不中,所以各人講着各人的話。我聽了一會兒,不得要領,遂鼓足勇氣,回頭繞去村外山坡上的墓地,墓地上另一棵懷抱粗紅檀樹還剩一半的金葉,挺立在藍天之下,墳塋之間,在陽光下被微風吹得簌簌作響!這是我這兩年在大別山裏,看見的最美的秋樹,華美,瑰麗,豐茂,挺秀,由幽冥中吸取力量,充滿了光輝,一邊承受着死亡,一邊讚美着當即。站立在村道邊向上仰視着它剛健的樹身與蓬勃的樹冠,我想到的是呂溫予唐代姚崇、宋璟諸名相的評價:“天光照身,宇宙在手”。它不離世間,純然顯現在這裏,好像也懂得龍樹的“八不偈”:“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它的確是一棵有龍性的樹。
葉灣村墓地上紅檀
就像卡房烈士陵園一樣,檀樹下墳前碑上,也有石頭壓蓋的一疊疊白紙條。我請教村道邊一位清掃落葉的大哥,大哥停下掃帚,說那是前幾天霜降日,送給先人的“幡”,周邊村鎮,好像就是他們這裏,有此習俗。大概是“九月授衣”,“送寒衣”予祖先的祭禮?《禮記·祭義》中講,“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悽愴之心,非其寒之謂也”,檀樹、楓香樹葉變紅的時節,村民們有了“霜露之思”,送來紙衣以遮辛寒?難得是烈士陵園的工作人員,也一視同仁,給黃泉下的烈士們送去了關愛。
心願具足,回程。去宣化店街那家小餐館喫中午飯,主廚的大哥照例給我燒走地雞,大姐提籃子去後園裏摘她種的白菜,打霜後的小白菜滋味清絕。繞武大高速,又去看了四姑鎮北山村的烏桕,尚持留着滿樹紅葉的大樹,也是多乎哉,不多矣。在村口攤位上又買油麪,沒有再去看村對面墳山上的那一片烏桕林,它們紛若羣巫,遠遠地散步在餘暉暮紫裏,看樣子我的強迫症終於治好了,過去三四年,我差不多每次來,都會在那裏消磨一二個小時。夜色裏開車回武漢,我想起燕七的話,她說大別山中秋天的樹,也不知道它們自己何時變紅,何時落葉,何時北風吹,寒潮來。總之是,明年切切要趕早一些。
2025,11,22日,孝感市農四村
作者丨舒飛廉
編輯丨吳澤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