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不可能”的修辭
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楚辭洪興祖補註》第五則論及一種特殊的誇張手法Adynaton,這種修辭手法在中西詩文和日常語言中常見,但除錢先生外,國內學界鮮見有人專門論及,所以值得特別拈出作一介紹。錢先生在解讀《九歌·湘君》中“採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兩句詩時指出:
蓋池無薜荔,山無芙蓉,《注》雲“固不可得”者是,正如韋應物《橫塘行》所謂:“岸上種蓮豈得生?池中種槿豈能成?”或元稹《酬樂天》所謂:“放鶴在深水,置魚在高枝。”
Adynaton作爲修辭手法,屬於誇張(Hyperbole)的特殊分支,其特點是通過描述在現實中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來強調某一觀點、情感或情況的極端性,從而達到增強表達力度、引發強烈共鳴的效果。它不追求邏輯上的合理性,而是通過“不可能”的場景,讓讀者或聽衆直觀感受到說話者態度的堅定或情況的難以改變。其基本邏輯是:如果A(不可能之事)發生,那麼B(要強調的事)纔會發生。通過否定A的可能性,間接否定B的可能性;或反之,用A的“不可能”襯托B的“必然”。
馬克·夏加爾《粉色戀人》(1916)資料圖片
比如,在日常口語中常有的表述:“我寧可讓河水倒流,也不會幫你做這件事。”強調“絕對不幫忙”的態度;“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他纔會主動道歉。”強調“他不可能道歉”的判斷;“就算天塌下來,我也要完成今天的任務。”強調“完成任務”的堅定決心。文學作品中的例子更豐富,錢先生在《管錐編》中列舉了中西詩文中的許多例子:如“人服車而馬乘之”(horses ride in a coach,men draw it),“牛上塔頂”(un boeuf gravit sur un clocher),“赤日變黑”(le soleil est devenu noir),“驢騎人背”(der Esel den Menschen ritt),“牲宰屠夫”(der Ochse den Metzger metzelte)之類,這些例子分別採自英、法、德作家作品,表達了作者諷世自傷的意義和況味。
除了錢先生舉出的這些例子外,我們經常接觸的英語或西方語言中尚有這樣的表述:Pigs might fly!(無稽之談);Once in a blue moon(極爲罕見、千載難逢、幾無可能);When(Until)hell freezes over(絕無可能);A snowball’s chance in hell(沒有任何希望或機會)。
錢先生還特別指出這種修辭手法常見於情詩中,“情詩中男女盟誓,又每以不可能之事示心志之堅摯”,如《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在漢樂府《上邪》一詩中也有類似的表達:“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通過五個不可能發生的自然異象來表達對愛情的忠貞不渝。蘇格蘭詩人彭斯(Robert Burns)的名詩《一朵紅紅的玫瑰》裏“親愛的,我永遠愛你,/縱使大海乾涸水流盡,/親愛的,縱使大海乾涸水流盡,/太陽將岩石燒作灰塵……”(王佐良譯)。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舉出英國十七世紀詩人安德魯·馬伏爾(Andrew Marvell)的詩《致他的嬌羞的女友》作爲例子,他在詩中寫道:
我們可以坐下來,考慮向哪方/去散步,消磨這漫長的戀愛時光。/你可以在印度的恆河岸邊/尋找紅寶石,我可以在亨柏之畔/望潮哀嘆。我可以在洪水/未到之前十年,愛上了你,/你也可以拒絕,如果你高興,/直到猶太人皈依基督正宗。……(楊周翰譯)
一般人總把花園作爲情人相會的地點,而馬伏爾一上來就把空間擴大到印度,又把時間延長到從創世直到世界末日,他願意花上若干個世紀去讚美愛人身體的每個部分,只有這樣的誇張才配得上她的身份,這是奇思,也是嘲諷,更是誇張(參王佐良《英國詩史》)。《馬太福音》裏也有一個著名的例子:“我又告訴你們: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神的國還容易。”這句話極其生動地說明比起現實的不可能“駱駝穿針眼”來,“財主進天國”這種精神的不可能更甚。
Adynaton一詞源自希臘語,字面意思是not possible or impossible(不可能)。卡頓(J.A.Cuddon)編撰的《企鵝文學術語與文學理論詞典》給它下的定義是:一種誇張手法,借不可能之事物對某事件作誇大其詞的描述。這一誇張手法的特點就是強調“不可能性”,我們從上文所舉的例子可以看出這種“不可能性”沒有任何現實基礎可言。如果拿Adynaton與其他誇張的修辭手法,比如Hyperbole,作一比較,我們不難發現:Hyperbole雖也誇大事實,但仍有現實可能性,可以說是“誇張但並非不可能”。比如,莎士比亞《奧賽羅》第三幕第三場中伊阿古幸災樂禍地說出來的一番話:“罌粟、曼陀羅/或是世上一切使人昏迷的藥草,/都不能使你得到昨天晚上你還安然享受的酣眠。”雖然誇張,但不是絕對不可能。又比如,我們日常說的“我等了你一萬年”之類的話,“一萬年”是誇張,但“等”卻是事實。
查最新版《牛津英語大詞典》,Adynaton一詞在英語文獻中最早出現在1654年,意思是“不可能”,給出的例子是:It is a manifest Adynaton,that there should be a General Time,without a General Motion(如沒有普遍的運動,卻存在普遍的時間,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到了十八世紀,這個意思就不再使用了。Adynaton作爲一種修辭手法,最早出現在1938年,所謂“這種修辭格最常見於田園詩、輓歌與戲劇詩中,在史詩、抒情詩和諷刺詩中也佔有一席之地”。其至今仍在廣泛使用,大多作爲挖苦或嘲諷的武器出現在日常語言中。
跟其他修辭方式一樣,在說話和寫作中使用Adynaton這一誇張手法都是爲了達到一定的效果(或諷刺或幽默)、強化某種情感或態度,比如在表達對愛情的矢志不渝時,常用“不可能之事”作類比。另外,這種誇張修辭手法比普通表述更加生動,更能吸引聽衆或讀者的注意力,從而留下深刻印象。
(作者爲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