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漢簡如何歷經波折送抵港大
居延漢簡被譽爲“二十世紀中國檔案界”或“中國古文獻”四大發現之一。1930年,在中國西北的居延考古中,西北科考團瑞典團員貝格曼首先發現漢簡。至1931年,共出土一萬餘枚,5月運入北平。這批簡牘被稱爲“居延漢簡”。
北京大學文博考古學院院史“大事記”之1937年記載:“盧溝橋事變後,文科研究所沈仲章冒着生命危險,幾經周折,將西北科學考察團存該所的居延漢簡轉移至香港大學。”存世兩千年的居延漢簡在烽火中得救,這批國寶免遭北京人頭蓋骨的命運,是抗戰中鬥智鬥勇的文化勝仗,也是驚險跌宕、有傷有痛的艱難仗。可惜,這段可歌可泣的歷史,原本鮮有人知,後又遭誤傳湮沒。今年是抗戰勝利八十週年,我們依據可見歷史資料、相關學術研究成果和部分當事人回憶,拼綴成文,以紀念這段抗戰烽火中“幾經周折”保存文脈的往事。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日軍控制北京大學。當時,居延漢簡仍在該校文科研究所。沈仲章是該所“語音樂律實驗室”助教,兼任西北科考團理事會幹事。他抓住敵方腳跟未穩的短暫窗口,帶領兩名助手,把萬餘枚簡牘偷偷運出北大。
爲保護脆弱的文物,沈仲章精心設計了兩個特製箱。外殼用木板,內襯一層瓦楞狀鐵皮,防震防潮。沈仲章計算萬餘枚簡牘及填充物所需容積,設定箱體尺寸。他與助手周殿福清點簡牘,包裹安放。封箱前,反覆實驗焊接方法,確保不滲水。封蓋後,約半年未曾打開,直至運入港大,由沈仲章親自啓封。沿途,無論在寄存還是託運的單據上,所報都是個人衣物,不見“漢簡”等字樣。除沈仲章自己,全程無人知曉簡牘行蹤。
沈仲章精心設計的兩個特製箱的縮小模型 中央電視臺《他們與天地永存》紀錄片攝製團隊提供
1937年8月,萬餘枚漢簡裝箱封箱後,沈仲章擔心日本人挨家挨戶搜查。想起自己因曾協助德國教授翻譯佛經,在德華銀行有個戶頭。估計日方對德國的銀行會客氣些,便把兩箱簡牘寄存在那裏。
8月12日,沈仲章帶着寄存憑證,隻身逃離北平,南下尋找北大領導。火車時走時停,第二天凌晨才抵達天津。碰上“八一三事變”爆發,沈仲章滯留天津。他往長沙發信,託徐森玉轉北大領導,收到的回電是讓他就地等候。
12月上旬,徐森玉來津傳達:由沈仲章單人負責南運簡牘,終點是香港大學。徐森玉走後,約12月中旬,沈仲章潛回北平,把兩箱簡牘原封運到天津,寄存在託運商庫房。又因後方一度重新考慮運送簡牘的終點,沈仲章得等。當時日本人已接管塘沽碼頭,關卡道道,眼線處處,他也需反覆排算敵情規律,設想對策。簡牘箱子內襯鐵皮,焊錫封死,一旦被拆封後暴露,則前功盡棄,即便不被扣押,被缺乏經驗的人撥弄,也會大受損傷。沈仲章爲確保途中不開箱檢查,絞盡腦汁,力求環環落實,原計劃在1938年春節後啓運。
豈料,12月下旬,日方情報部門發出通緝令,追捕沈仲章。在當地百姓的掩護下,他好不容易躲過一劫,但必須立刻離津。因此,沈仲章只能提前啓運居延漢簡。
在天津上船時,沈仲章與中國檢察員、搬運工合作,護衛兩箱簡牘闖過海關,親眼看着搬上船。兩箱簡牘作爲行李託運,他自己登上同一條船——終點是香港。
居延漢簡轉移的最後階段,從靠岸香港碼頭到入存香港大學的三個日期,現已基本釐清。
運簡之船靠岸香港的日期
載運居延漢簡之船靠岸香港碼頭,應不晚於1938年1月10日。陳君葆1938年1月12日的日記記錄:
漢代木簡乙事。弄得非常的不好,徐森玉接到沈仲章的電報,說自己在青島脫了船,因此託了船上的吳景禎把東西帶來。吳景禎是誰大家都不知到(道)。海口船從天津到了兩日了,昨天徐到船上去找吳,已登岸去了,又不得要領,因此今天來找地山想辦法。
圖2:陳君葆日記1938年1月12日(局部) 謝榮滾捐贈香港大學
其中“海口船從天津到了兩日了”,如果“兩”爲確數,則該船1938年1月10日抵港。如果“兩”表示概數,則該船已到了數日,也就是早於1月10日就到了。
圍繞這則日記,還可展開淺議一些內容。
沈仲章怎麼會在青島脫了船?
沈仲章所搭之船,中途停靠青島,裝運一批貨物。船開進膠州灣,天還沒亮。沈仲章問了船長與買辦,要停十幾個小時,天黑後才起錨。青島尚未淪陷,沈仲章上岸辦兩件要緊事。
第一事,去發電報。他要通知後方,居延漢簡已提前啓運,預計何日抵達香港,請接應人員做好準備。沈仲章帶着兩箱漢簡倉皇離開天津時,來不及與後方通氣。船停青島,給了他機會。
第二事,到火車站追查轉運物品。據前文所述,沈仲章自8月13日到12月末,滯留天津近五個月。義務自設中轉站,協助北大與其他院校師生轉移。11月,北大教務長鄭天挺託沈仲章代運校方檔案,教授羅常培託他代運諸多教授的書籍。沈仲章離津前,獲悉部分資料已運到,部分擱在半途。青島是海運轉陸運交接點,他要去火車站查查。
辦完這兩件事,沈仲章走回碼頭,才下午兩三點鐘。豈料,船提前開了。
吳景禎是誰?
吳景禎是北大地質系新生,1937年入校。當時一票難求,沈仲章幫吳景禎買到了船票。吳景禎隨身攜帶了些北大教學儀器與課本,上船後聽說日本海軍檢查極其野蠻,來找沈仲章想辦法。
沈仲章把吳景禎所攜物品放入自己的手提皮箱。箱子裏面裝着與居延漢簡相關的重要物件,還有領取托運行李即那兩箱簡牘的託運單。
沈仲章靠着能說方言,一上船就與廣東買辦交上了朋友,幫他們做事,住進了買辦艙。他向買辦請教:有沒有日本海軍不查的地方?買辦說:船長室。沈仲章又靠着能說外語,去向英國船長求助。船長接過皮箱,藏在臥牀下。
徐森玉接到的是沈仲章的哪個電報?
沈仲章在青島,一共發了三個電報。
上岸之初,發出第一個電報,發給後方。告知自己與居延漢簡(估計也會採用“東西”之類代用詞)已逃離敵佔區,搭哪條船,哪天可抵達香港……但應不會寫簡牘在什麼箱子裏、箱子什麼樣子。電文長達幾百字,兜裏的錢用去一半。
脫船之後,沈仲章發出第二個電報,是用英文發給英國船長的海底電報,要求他把代管的手提皮箱交給三等艙的吳景禎,請吳把皮箱交給香港大學的許地山妥爲保管。因海底電報特別貴,把另一半錢也差不多用完了。
沈仲章又發出第三個電報,即上述陳君葆日記提及的徐森玉接到的電報。因爲快沒錢了,電文極短。從陳君葆日記和別處尋痕,徐森玉應該還知曉第一個電報的內容。
沈仲章爲什麼不在電報裏交待託運單相關信息?一因錢不夠,二不宜轉傳,三怕日方破譯。爲保萬無一失,他在電報裏只要求妥爲保管。
領簡憑證返回香港的日期
沈仲章是何時、如何抵達香港並拿回託運單的呢?
在青島脫船的第二天,他去輪船公司駐青島辦公室交涉。這才知道,他在岸上時,海面出現日本軍艦,像要登陸,輪船公司於是命令船長緊急啓航。因沈仲章善英文,獲得辦公室英國小頭頭的同情,答應等公司再派船來裝貨時,可讓他免費搭船。五天後,等來一條貨船。他搭船駛出膠州灣時,隱隱似聞岸上槍聲。船停靠上海時,沈仲章上岸,見有外文報紙報道,日軍剛剛佔領青島。可知,幸得那條免費貨船救了人命。
沈仲章護簡五個多月來,都是用自己的錢,彼時已身無分文。他聽貨船上買辦說寧波話,就用寧波話“討飯”。在上海時,按徐森玉所言,去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上海辦事處,補領路費。可對方說,沒聽講過。沈仲章沒辦法,只好去找姐姐沈寶珠,說服她把可救姐弟倆父親一命的錢,全部拿出來,才得以繼續前往香港。
沈仲章到了香港,馬上找許地山。皮箱無影無蹤,他急壞了。不久,他接到吳景禎來信,大意是:因爲上岸後找不到許地山,就把箱子帶到了長沙,交給了北大校長蔣夢麟,蔣校長不久將坐飛機去香港,屆時會把箱子帶給你。
沈仲章只能在香港等蔣夢麟。不幸的是,因爲沒能趕回上海,沈父沈慰慈因之而未能及時得救,連屍骨都不知所終。這令沈仲章一生傷痛難言。
蔣夢麟攜皮箱飛港的日期確切無疑。據鄭天挺1938年2月2的日記:“上午孟鄰師乘飛機赴港。”另據沈仲章口述筆錄:“這個木簡的收條,跟西北科學考察團的郵票一大包等東西,連同北大的許多東西,一起直到蔣夢麟校長到港,才帶來香港”。所以,1938年2月2日蔣夢麟飛港之日,就是“木簡的收條”(即領取居延漢簡憑證)返港之日。
那麼蔣夢麟是否知道皮箱與居延漢簡有關?他應該是知道沈仲章在祕密保護居延漢簡的。1937年沈仲章從天津發信長沙彙報自己救簡之舉,託徐森玉轉北大領導,當時蔣夢麟已在長沙;12月上旬徐森玉到津向沈仲章傳達幾個大頭子決定,北大校長應是決策者之一。
回顧兩箱居延漢簡的託運單返回香港的過程,不難發現沈仲章那個手提皮箱歷經四次交接的“水陸空萬里周遊記”。第一次交接,即前文所述,在天津上船時,爲躲避日軍檢查,沈仲章把皮箱交給英國船長。第二次交接,是船抵香港前,英國船長按照沈仲章的海底電報,把皮箱交給吳景禎,囑他轉交許地山保管。至此爲水路。第三次交接,是吳景禎在香港沒人接應,就帶着皮箱,經由陸路,前往重慶,再到長沙,交給北大校長蔣夢麟。第四次交接,是蔣乘飛機到香港後,把皮箱還給沈仲章,讓他親手開箱。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皮箱經過四雙手,但託運單隻經過一雙手。沈仲章在天津親手藏進箱內,在香港親手拿出來。至於英國船長,始終不知道,自己爲保護居延漢簡立了大功。
居延漢簡入存港大的日期
據沈仲章口述筆錄:“我去找蔣,他把箱子慎重地交給我。打開一看,原封未動。北大的東西交給他。西北科學考察團的東西和木簡收條都在裏頭。”
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保存的居延漢簡釋文籤
拿到皮箱和“木簡收條”後,沈仲章與許地山按約定時間,一起去碼頭。逾期未領的托運行李早已進了倉庫,按公司、船名、航班等分塊堆放。倉庫保管員按託運單查找箱子,找了很久找不到。保管員讓他自己去找。可是,沈仲章找了很久,就是找不到。天色暗下來了,辦公時間快過了。保管員讓他們明天再來。當晚,沈仲章擔心極了:“會不會港地內地通訊走漏風聲,被敵方搶先一步冒領了?”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次日一早,與許地山再次去碼頭。沈仲章把相關輪船公司的所有堆積托運行李,一件一件全部重新搬開,仔細查看。保管員說,找不到就照章賠償二十元。沈仲章當時填託運單時,都是寫不值錢的物項,照章賠償只有這麼點錢。沈仲章豈肯罷休,他在倉庫裏東轉西轉,越走越遠,走向另一頭。保管員叫道:卸貨入庫都有規律,那邊肯定不會有。沈仲章還是去了,但找來找去還是找不到。失望之餘,瞥見一個角落有塊大油布,走過去掀開,兩個箱子就在下面。
隨後,許地山與沈仲章把兩箱簡牘從碼頭運進香港大學。接着,由沈仲章親手啓封,在許地山與陳君葆等人見證下,“驗明”居延漢簡“正身”。然後,放進鐵製的保險櫃中,關上櫃門,有幾道鎖,一道一道鎖上。至此,纔算正式入存。合同上寫明,沈仲章持一套鑰匙,港大持另一套鑰匙,雙方在場纔可開啓保險櫃。
居延漢簡入存港大的日期,是根據一通1938年鄧衍林致袁同禮函推算的。
鄧函報告北平圖書館香港辦事處的工作情況,夾有:“蔣校長已於日前飛港。木簡已安全運到,現儲中文學院”。該函落款“一月五日”,一直被誤以爲1938年1月5日。蔣校長飛港在前,鄧衍林寫此函在後。既然由鄭天挺日記已知蔣夢麟是1938年2月2日飛港,那麼可推知鄧函定寫於2月2日之後。所以落款的“一月五日”肯定不是指公曆1月5日。
再試試把“一月五日”視爲農曆。1938年農曆一月五日對應的公曆是2月4日。蔣校長2月2日飛港,鄧衍林2月4日函中述其“日前飛港”,這樣就通了。綜上,鄧函寫於1938年2月4日,而木簡最晚在2月4日已經“儲(港大)中文學院”。
一些餘緒
1938年1月12日陳君葆日記很長,再摘一段:
……到太古洋行,莫恩如告訴我們說東西要到三點半才能搬到岸上來,並且船上的買辦有一個條子給他說沈仲章們還欠下伙食四十五元未交,提行李時須先繳清此數雲。於是我對徐講事情如此也只好等了,他不妨放心,其餘的事,可由我們關照。他下午趁三點半的芝沙家喇荷蘭船到上海去,船票已打好了,因此我就在電報局門口和他作別。
至今仍有人如此解讀:買辦要求“繳清”伙食欠款纔可“提”的“行李”就是居延漢簡。那是誤解。兩箱簡牘是托運行李,放在行李艙中,船上的買辦並不知道。裝有託運單的手提皮箱在英國船長那裏,後又交給了吳景禎,也未經買辦。買辦條子裏所謂的“行李”,指的應該是旅途替換衣物、洗漱用具和書籍等雜物。沈在青島拖船時,這些雜物留在買辦艙,所以買辦能扣押。
另一個是陳君葆日記早在1938年1月6日即記錄有“漢代木簡共五箱”。經與周苓仲、徐文堪等知情二代拼合信息,並從歷史文獻中覓痕,當事人後代已達共識:既然徐森玉在津親口與沈仲章約定,除了你自己,不讓任何人知道真情,而他在居延漢簡尚未脫險時,卻對多人稱“漢代木簡”已到港,更像是用來迷惑的“煙幕”。懇切希望大家莫把“煙幕”當史實。
陳君葆自從與沈仲章相見之日起,便成爲核心圈中堅。他視護簡爲“份內事”,不再寫進日記(1938年初日記幾乎未見他主管的圖書館事)。隨後近四年,沈仲章在港大圖書館整理簡牘,編制圖冊,都有賴陳君葆提供各種協助。
時光飛逝,1973年,吳景禎作爲美國民間代表訪華,會見了沈仲章。1977年,勞榦主編的《居延漢簡·圖版之部》在臺灣再版。書內每張圖版,都是簡牘運到香港後,由沈仲章拍攝的。全書六百多圖的頁序及每圖佈局,也都由他編排。吳景禎託美國漢學家去臺灣購得此書後帶回美國,後寄往上海,扉頁題詞寫道:
沈仲章老師:
當初不覺得但其後才得知這是我給你由青島帶到香港的破竹片。而各種惡劣的景況豈知現在搖身一變竟成了這兩本書。勞榦是我中學國文老師他作完這兩本書即行故去。而想不到又是我得能在臺託朋友買了這書而由美國寄給你。這是你寶貴的歷史文物成果,現在承獻給你由你賞玩。
生 吳景禎 一九八〇年八月二三日
於美麻省烏茲垕
圖3:吳景楨贈沈仲章《居延漢簡·圖版之部》扉頁題詞 周俟松與周苓仲相繼保存掃描件,回贈沈亞明
其實,2003年勞榦纔去世。沈仲章生前曾接勞榦數函。1984年4月11日勞榦致沈仲章函寫道:“至於我所經手印出的,還是您從香港寄來的反面照片再轉成正面。”
勞榦同函還寫道:“這一批國寶在敵人及炮火威脅下,能夠搶救出來,已經十分不容易……如其不然,漢簡也會像北京人的遺骨一樣,不知道遺失到什麼地方去了。”所言極是。倘若沈仲章不能活着逃出青島,或不能及時趕到香港,那麼居延漢簡極可能像北京人頭蓋骨那樣失蹤。
居延漢簡的命運與中國平民的命運交織,中華文脈與華夏兒女血脈相連。值此抗戰勝利八十週年之際,謹呈本篇,以緬懷這段在烽火中奮力守護中華文脈的歷史。
(作者分別爲陳君葆先生女婿、《陳君葆日記》整理者;沈仲章先生女兒)
作者丨謝榮滾 沈亞明
編輯丨吳澤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