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會|朱洪濤:我們還需要背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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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關注近現代以來大學教師上課的水平問題,這源於我對自身教學的思考。直白來講,我感覺現在不少老師想的是把課上完,至於怎麼上得有水平,如何吸引學生,可能不在考慮之列。平常的教法越來越多,沒有興趣的學生越來越多,這和教學中講究量化考覈有一定關係。並不是說量化考覈沒有一點正面作用,而是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如若管得過嚴過死就會導致教學很呆板,考覈想要擦除的不可控的部分也許正是魅力之所在。

從做學生起,我就非常喜歡和佩服那種不要任何教材與講義,不使用任何多媒體設備,只要站上講臺,滿肚子學問像廬山瀑布一樣傾瀉而出,引得學生心中一片驚訝與拜服的老師。這些年觀察下來,我發現這樣的老師越來越少。我這個思考可以提煉爲:爲什麼具有高深背功的老師現在越來越少?

明·吳彬《孔子杏壇講學圖軸》

在教學設備不夠信息化的時代(只有黑板),參考資料有限,憑手寫講義和大腦記誦,大部分老師的備課態度是認真的,基礎是紮實的——當然我只就普遍狀況而論——個人才能可以得到發揮,教課的老師可以成爲某門課的名片,學生只要想起你,就認爲是這門課該有的樣子。因爲考覈有彈性或者比較寬鬆,沒有其他事務纏身,就更有可能認真鑽研教學,把課上好。以前老教師傳幫帶的時候,常常提醒青年教師,“要站穩講臺”。這句話現在也越來越少聽到,因爲大風吹來的時候,不是所有人都能老僧入定般屹立不倒。

最近看《樸:童慶炳口述自傳》,童先生回憶他在北師大的兩位老師,一個是陸宗達,一個是郭預衡。陸宗達是章黃學派的傳人。郭預衡是陳垣的研究生,當年在輔仁大學和葉嘉瑩是同班同學。兩位先生的背功再次引發我對教學問題的思考:

(陸宗達)有兩部書他是能倒背如流的,至今我還非常佩服。一部是《孟子》,一部是《說文解字》。你想這《孟子》多長啊,但是他認爲《孟子》是先秦散文中寫得最好的,所以他全背下來了。因爲他是搞訓詁學的,又把《說文解字》給背下來了。他一輩子就喫這兩本書的飯,這非常了不起。(第78頁)

郭先生研究古人如何寫文章,自己寫的文章也非常有文采。他曾經集中研究過魯迅,那些寫魯迅的文章都是非常出彩的。除了能背“四書五經”,《戰國策》《國語》《史記》等很多散文作品,他也爛熟於心。給我們上課的時候,翻開《戰國策》裏隨便一段,他就呱啦呱啦開始背起來。(第95頁)

老師上課能夠整段整段地背,這給學生帶來的衝擊力相當巨大,很能征服學生的心。幾乎可以說,課堂上的背誦是一種表演的魅力、聲音的魅力、學問的魅力。在這些老師這裏,背,是一個學養和態度問題,是自信心和安全感的表徵,他們的背誦似乎在說:這個課堂我能提起來。記得以前教我們文學課的老師,是“文革”以後的大學生,給我們講中國傳統文化,一上來二話不說先把《離騷》背了一遍,邊微笑邊背。我的感覺跟童先生憶及的特別相似。很多老師具體教什麼內容都忘了,但這位老師忘情背誦的場景實在是我多年來揮之不去的一個畫面。從此我有了個偏見,那就是優秀的文史學科的老師都有很好的背功。

記誦之學是古人經常強調的基本功,它可以表現爲大段的原文背誦,也可以表現爲讀透了嚼爛了的娓娓道來。可是爲什麼現在這樣的老師會越來越少呢?大概是大家覺得背誦已經不重要了,或者說背一句兩句還可以,整篇、整本書地背誦,實在喫不消,這或許需要童子功基本功纔行。現在有各種各樣的數據庫,想要獲得什麼知識,指顧之間就能得到,然後搬運到PPT,就當是知識生產了,誰還願意去背?背,需要時間、心境與定力,而人情莫不好逸惡勞,拈輕怕重。

陸宗達先生

爲了那四十五分鐘的魅力,課下花大精力把一部書背下來,到底值不值?魅力的展示難道僅僅就是背誦?這樣一問,差距就出來了。陸宗達背兩三萬字的《孟子》,其出發點首先不是爲了征服學生,讓學生佩服他,而是他的學養讓他認爲《孟子》值得背誦,背對他而言是一種精神愉悅的體現。郭預衡背《戰國策》亦是如此。他們背得很輕鬆很瀟灑很有餘裕。我現在還記得本科教我們古代文學的老師也有陸宗達、郭預衡兩位先生那樣的背功。上《詩經》就把《詩經》先背一遍,這對我們這些剛從高中升入大學不久的人來講,就像在腦海裏扔了一顆炸彈,始終忘不了。前輩學人流暢自如地背誦經典是傳統國文教育的體現,是滋味和氣質的表現,當然也是看家本領的一種展示。我們的文學課堂除了傳授知識,更要傳遞情感與溫度,後者很難用其他東西替代,若想讓經典文本里的字詞句躍動起來,人之背誦就顯得重要了。從百年來文學教育課堂的視角眺望今天的大學文史課堂,我想,面對那些受着智能化電子工具熏習成長的學生而言,假如一位古典文學的教授經常忘我地長篇大段背誦,然後逐字逐句講解,且不帶一張紙片,我相信學生可能會產生1917年顧頡剛在北大課堂聽胡適講中國哲學史課的感覺:“駭得一堂中舌撟而不能下。”文學課堂上人文魅力的呈現,背誦的確是一個不壞的手段。以這種方式展示文學課堂的愉悅與瀟灑,在我看來是文學教育題中應有之義。

現在教學有很多資源可以借鑑,可謂亂花漸欲迷人眼,但是教學資源的豐富並不代表教學效果一定好。文學課堂自然也要與時俱進借用新方法新理念,但是前輩們那種“扎硬寨打死仗”的高超“內功”,我想還是值得今人借鑑的。這種借鑑並非要求人人去揹人人能背,在學科分類細化的今天作如此要求顯得不切實際。只能說背誦是老師文史氣質一種比較明顯的外在體現,我們需要借鑑的,更多是思考在教學手段多樣的今天如何葆有和培養教師自身之氣質,如何在AI智能深度介入課堂的今天體現教師主體之魅力,而不是讓教師匍匐於各種智能工具之下成爲簡單的傳聲筒。這是我們重溫背誦意義之所在。

文|朱洪濤

編輯|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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