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離婚了。我收到劍橋錄取通知書了。”
《劍橋一年:關於愛與擁抱的自我民族誌》,邱不苑 著,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這是一部關於精英教育思考與女性情感成長的非虛構文學作品。故事以作者收到劍橋錄取通知書與決定離婚這兩件幾乎同時發生的事爲起點展開,主要記錄她在劍橋一年的求學生涯,由此回溯其怎樣來到英國,走進劍橋,並引申出其背後的人生經歷與蛻變。
在劍橋的學習中,作者不但感受到豐富的劍橋文化、體驗獨特的工作坊式課堂教學、與擁有各式各樣人生的同學有趣交往、第一次勇敢嘗試說脫口秀、把自己的愛好街舞寫進論文、參加畢業舞會等,而且還從自己身上挖掘出千千萬萬女性在傳統性別權力結構下的親密關係里長久被忽視和被壓抑的情緒和需求,記錄下一個曾在關係的無力感中掙扎的女性逐漸找回力量的過程,展現其跌跌撞撞但仍然堅持不斷前行的成長之旅,以及對愛與擁抱的學習,包括如何愛人愛己、擁抱他人與擁抱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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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進劍河的女孩
入學劍橋前,和大多數國人一樣,我對這個城市和大學的想象來自徐志摩那首寫進教科書的詩——康河的柔波,撐一支長篙,在一船星輝裏盪漾。拿到錄取通知書七個月後,在反覆不定的疫情裏回國完成離婚和各種分割手續後,我終於一身輕地來到這裏,親眼見證了朋友因爲撐這支長篙掉進劍河,溼漉漉地扒在平底船沿邊——而我們邊捧着啤酒大笑,邊焦慮着還沒寫完的論文。此刻我意識到徐志摩的確是一個浪漫主義派的詩人。過於浪漫了,以至於現實與批判精神在他的詩裏無處尋蹤。
那個掉進劍河的女孩叫露絲,是我一年前灰頭土臉拖着行李箱來到劍橋大學Robinson College(羅賓遜學院)時遇見的第一個人。
彼時我在學院傳達室辦理入住手續,正詢問宿舍的位置。這個淺金色捲髮、穿着棕黑皮涼拖的女孩走進來,先是笑容滿面地和所有門房保安打招呼寒暄,再自然地轉向我:
“我帶你去吧!”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在穿過紅磚走道、木橋和大片草坪的三分鐘裏,我得知露絲是考古系的碩士新生,來自紐約,從小在富人聚集的曼哈頓區公寓里長大——作爲門房人的女兒。
她依舊笑着:“我只是很幸運。雖然我父母並不富裕,但他們很勤勞可靠,所以僱主也很信任我父親,一直讓我們住在那兒,也讓我能在那邊的學校上學。”
一個底層女孩逆襲劍橋的故事開始在我腦海裏展開。我很快意識到,哪怕同在劍橋求學,這裏對不同人來說依舊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來自優渥家庭的學生們,衣櫃裏掛滿不同顏色和款式的正裝、雞尾酒裙、晚宴裙,佐以精緻妝容、絕不重樣的配飾和鞋帽;而無論春夏秋冬,大多數時候露絲腳上只有那同一雙棕黑皮涼拖(她說自己抗凍),除了開學典禮和學院每週的formal(正式晚宴)——那是每個人都被要求必須着正裝、披學術黑袍的場合。露絲爲此從美國帶來一雙便宜的黑色高跟鞋,但不出半小時腳跟就會被磨得通紅。受不了時,她便脫了鞋拎在手上,一路赤腳走回宿舍。
我第一次見露絲赤腳拎着高跟鞋,是開學報到那天學院合照剛結束時。
學院的Matriculation(初次報到)和合照是每位劍橋新生特殊的初體驗,是幻覺自己在霍格沃茨讀書的開始——按照要求,每位新生都需要在正裝外套上披一件黑色學術罩袍,這樣一羣人站在一起,看上去的確像極了魔法學院的學生。
爲了追求正式感,露絲第一次齜牙咧嘴地套上了那雙不舒服的高跟鞋。合照儀式一結束,她便毫不顧忌地在衆人面前脫下了鞋,赤腳踮在紅磚地面上,準備回宿舍。
“我宿舍裏有塑料拖鞋,你別動,等我三分鐘,我這就拿下來給你。”我攔住她。
“沒事,不用不用,”她笑笑推辭,“沒剩多遠了,我很快就能回去自己宿舍了。”
我只好裝出強硬的樣子,告訴她必須等我下來,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了樓。
實拍圖
我太想爲這個新認識的朋友做點什麼了。
出身於南方小城鎮普通工薪家庭的我,曾因家庭經濟原因無法實現出國讀書想法的我,論成長背景,和眼前這個小心翼翼地踮着腳踩在碎石子路上的女孩並沒有太大不同。
循着類似的寒門,跌跌撞撞地突然摸到劍橋的校徽,看着她,我彷彿像照見鏡子般也看到了自己:
入學前一年,爲了攢生活費,露絲在紐約的哈利·波特商店打工,因爲熱情友善又好助人的性格,很快做上了店面經理(也愛上了店裏個子壯碩卻溫柔的保安);而我同樣工作了六年,靠當記者的稿費攢下了足夠出國一年的費用。
露絲捨不得在英國給自己買新衣服新鞋子,寧願在秋冬天穿一雙老舊的涼皮拖,也要等自己的舊衣物走漫長的海運從美國郵來,更不捨得去外邊餐館花錢喫飯,不得不和朋友去餐廳時只點最便宜的沙拉和免費的自來水;我在外喫飯或購物時也總在心裏換算英鎊與人民幣的匯率,時至今日,仍會爲自己竟然點了一碗100塊的雞蛋炒西紅柿而感到無法抑制的罪惡和心疼。
那個一直被外界想象和強化爲知識界精英與名流社交場的劍橋,在這裏開始出現裂縫。露絲在這裂縫中,我亦是。
實際上,劍橋招生平民化、多元化的進程,近幾十年來一直在推進中。上世紀20年代,約百分之八十的牛劍本科生都來自學費貴、名望高的私立學校,且在過去100年裏變化緩慢;直到約20年前,在英國教育部政策導向下,牛津、劍橋的本科生生源比例開始追求state-funded school(政府資助的公立學校)與private school(私校)、public school(公學)等精英私立學校的平衡。尤其近兩三年,公立學校生源比例迅速上升。牛劍本科招生辦的官方數據顯示,兩校來自公立學校的生源比例都已達到67%—68%。
露絲像是我在劍橋找到的第一位盟友。在她面前,我知道自己不必因普通的家庭出身而感到自卑——儘管的確,進入劍橋後,我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日常交際圈裏,出身優渥家庭的人比例陡然上升。父母是企業家、大學教授的同學比比皆是,也不乏來自世界各地的名門之後,好比茶餘飯後八卦時,好朋友會開玩笑般隨意提起自己的祖父是被寫進本國教科書的歷史人物。
書中插圖
我處在一個怎樣的世界呢?聽到這些輕巧的閒談時,我有時候會忍不住靈魂出竅般地抽身而出,以第三者的上帝視角打量自己和所處的環境,爲自己身處這樣一個交際場中感到詫異和不可思議:
有時我們在中世紀古堡般的房間裏,墨綠色天鵝絨的高背扶手單人沙發,印着繁複花紋顏色的歐式地毯,綴有流蘇的薑黃色天鵝絨窗簾,昏黃的落地燈。我甚至感覺自己在一個遊戲房間裏,牆上掛着穿越百年的發舊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們同樣穿着黑色袍子,衝着鏡頭整齊地坐好與站立,和現在的我們一樣年輕而充滿野心。
他們當時,也是一樣輕巧地談論着自己優渥的出身嗎?其中的哪幾個人,在聽到這些日常且並無炫耀之意的友善對話時,會在心裏默默地羨慕,並在被問及各自的家庭背景時,假裝寡言從而順利地被忽視,保持友好的聆聽與沉默,然後等待話題自然地轉向?
而面對這樣的提問,我該怎麼說呢?是泛泛地說自己來自工薪家庭,還是更誠實和細節一點——我爸媽是普通的技術工人,幾年前他們把勞動一生所得的積蓄投進了一次騙局中血本無歸,提起來至今仍是我家的傷痕?我甚至是家裏第一個擁有護照的人?而比起那些年輕的大學新鮮人,我又是否能夠、應該如何提及自己過於複雜的感情經歷——“其實,我剛剛離了一場婚,在撕扯了無數場、經歷了海外歸國的無數複雜手續、打完官司訴訟後纔來到這裏”?
這些在申請文書裏或許能證明我的“韌性”和“品格”的成長背景,在劍橋現實的交際場裏,在多大程度上會成爲社交貨幣,又在多大程度上會折損一個交際尚淺的人對我的“估值”呢?我不得而知。
多世俗啊,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就有八卦和閒談。尤其在人際關係網緊密的學院制度下,不同的小圈子疊加交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是明裏暗裏的複雜。判斷不清局勢時,我多半謹言,只選擇性地對自己信任的朋友敞開。
有時我甚至懷疑,露絲在我來到學院的第一天從天而降,也許是上天的某種暗示和安排。她讓我看到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面對普通家世的樣本:我看着她滿面笑容地和門房保安、食堂裏的每一個打飯阿姨大叔問好聊天,充滿幸福感地提起自己的父母和愛人,從不避諱甚至會主動告知自己的家庭和成長背景,以一種自豪和驕傲的方式。
她的大方和敞開,反而更加讓人確信了她逆流而上的堅韌。我看着她在我的眼中笑容盈盈、閃閃發光,有時候,就能想象他人會如何看待自己——說到底,重要的並不是家世,而是自己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