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爲何總向醫生道歉?數百年的醫學偏見揭祕
《她的病痛,總被當作幻覺》,[美]伊麗莎白·科曼 著,薛英利 譯,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
這是一本爲女性身體正名的必讀之書。我們的大腦、心臟、肝臟、子宮、陰道……每個器官都承載着女性被誤解、被規訓的歷史。本書彙集醫學文獻、醫生訪談及數千例真實病例,揭示了一個真相:自醫學誕生起,女性的身體便長期是被審視、被操控的“客體”,而非主體。男性主導的敘事,始終遮蔽着女性真實的聲音與痛苦。現在,是時候打破沉默,傾聽來自身體內部的真實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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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因生病而向醫生致歉是醫學史上的遺留問題之一,它存在了數百年,至今仍未被解決。關於這一遺留問題,歷史上早有記載。那是一些關於女性身體應該是什麼樣子的記載,包括在工作時、消遣娛樂時、學習和思考時、性方面、母性方面、疾病和健康方面,甚至在臨終時。這些記載者早已離我們而去,但他們的名字和肖像仍可見於博物館、紀念碑以及當今執業醫師的教科書中。
問題在於,他們所記載的不一定是事實。
那些影響了醫學界以及女性就醫體驗的醫生,與其他人一樣,是時代和個人經歷的產物,他們不僅受到當時的社會風氣的影響,還受到個人對女性的情感、個人的社會經歷以及在他們生活的時代人們對醫患關係(尤其是醫生與女性患者的關係)的期望的影響。仔細審視歷史,我們會發現當時的西方社會普遍存在一系列針對女性的父權式擔憂:擔憂她們的工作、性慾、生育能力,以及她們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可能帶來的危險。拋開醫生本人對以上這些擔憂的看法不談,事實是當時任何一位鼓勵前來就診的女性患者、無視上流社會種種禁忌的醫生,都有可能引發其家人(如父親或丈夫)的不滿(當然,這很可能導致醫療費用的支付出現問題)。畢竟,問題不在於個體怎麼想,而在於我們所處的社會環境。西方醫學敘事在很大程度上對女性的身體關注不足,也很少將女性描述成強大、有能力的個體。在西方醫學史中,當涉及探討女性的身體功能以及她們的快樂、痛苦、力量和智力時,女性顯然無法爲自己發聲。
圖源:視覺中國
這便是200多年前的事實。如今,我們已經拋開了那些在歷史長河中影響女性生活的政治因素、經濟因素和情感因素,但它們並未離我們遠去。在醫院的每個診室、醫學檢查室、解剖實驗室和手術室中,我們都能聽到這段歷史的迴響。當我們穿行於女性健康醫學的“迷宮”時,這段歷史如影隨形。歷史上那些對女性的看法中,儘管有些是善意的,但這些善意無法掩蓋其對女性造成的負面影響,它們往好的方面說是存在侷限性,往壞的方面說則是具有傷害性的偏見。那天,在埃倫的病房裏,這些看法與我一同出現,像死亡本身一樣陰暗且無所不在,當她奄奄一息時潛伏在她身邊——她爲出汗而向我致歉,這說明她仍未擺脫這些看法的束縛。
當女性患者來找我治療時,我提及的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什麼能讓你感到快樂?這個問題讓許多女性患者都感到驚訝。在她們的理解中,醫生的職責是治療疾病和預防死亡,而不是對患者希望過什麼樣的生活表示好奇。但是,考慮患者的個性化需求是我行醫的原則。如果我爲一位熱愛彈鋼琴的女性患者開了可能導致神經損傷的化學治療藥物,如果我默認一位老年女性患者不會因癌症抑制藥物存在與性相關的副作用而困擾,如果我只關注女性患者的生存問題而忽視她們之後能否過上快樂的生活,那我就是一個失敗的醫生。
撰寫本書是我履行醫生的神聖職責的一種延伸——揭開那些隱祕信息的面紗,讓四處藏匿的醫學誤解無處遁形。賦予女性所需的健康自主權可以讓她們更好地生存。
女性一旦獨立思考,便會生出邪念。
——《女巫之槌》,1487年
15世紀末,天主教的神職人員撰寫了一篇名爲《女巫之槌》的著名文獻。之後的數百年裏,人們根據這篇文獻追捕並殺害了數以萬計的被指控爲“女巫”的女性,這些行爲從道德上講是暴行。人們還發起了一場長期運動,使女性從事醫學研究變得危險甚至危及生命,從而讓女性在醫學領域中被邊緣化。同時,教會的崛起改變了那時生活的方方面面,這在醫療領域中表現爲以信仰爲主導的治療風氣愈演愈烈,這種風氣宣揚真正治癒疾病的方法是懺悔和祈禱。一代又一代的女性醫者——主要是接受過植物學、助產學和草藥療法等實用醫學培訓的女性——受到折磨,甚至死亡。《女巫之槌》中特別明確地指出了負責生殖系統護理、孕期照料和接生的女性醫者帶來的威脅:“作爲助產士的女巫會殺死子宮內的胎兒,致使孕婦流產;否則,她們就會把新生兒獻給魔鬼。”
在接下來的數百年裏,醫學和科技不斷進步(以信仰爲主導的治療風氣和捕殺“女巫”的做法逐漸消失),但醫學領域中仍存在着諸多迷信和偏見。科學革命推動了醫學領域的一系列飛躍式進步,細菌理論、實驗室醫學理論、統計學和流行病學蓬勃發展,專業醫學協會和醫學院逐漸興起,如1847年美國醫學會成立。但在那段歷史中,女性不僅在醫學實踐中被邊緣化,在醫學研究中也仍被邊緣化。美國的醫學院效仿歐洲的同行,爲醫生開闢了一條通往新的社會地位的道路,然而這些醫學院普遍明確表示拒收女醫學生。20世紀初,女性在醫學領域中完全被邊緣化,即使是在女性曾經作爲重要傳承者的醫學領域(如助產學),女性的影響力也不復從前,女性掌握的醫學知識被貶低爲“老婦人的故事”。
在之後的數十年間,醫學領域的從業者被按照性別劃分,一邊是男性醫生,另一邊是女性護士:在這個世界裏,男性是主角,可以創造奇蹟,而女性成了配角,負責清理殘局。那時,女性在醫學領域中扮演的角色和在社會中的一樣受到限制,這種現象源於當時的人們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即她們的職責是撫育後代),故而男性醫生負責治療疾病,女性護士則承擔照顧患者的工作。
如今的醫學院並不排斥女性——事實上,女醫學生的數量已超過男醫學生。醫學從業者的性別比例不平衡的情況已經有所改善,但西方醫療體系中對特定身份的推崇依然存在。學術醫學仍然將科學論文的作者身份視爲成就的頂峯,而照顧患者的工作既不會帶來榮耀,也不具有吸引力。在醫學研究中,女性參與者往往人數過少且被忽視,儘管許多治療方法在不同性別羣體中的效果並不相同。而且,當醫學界出現關於“科學療法與順勢療法”“西方與東方”及“傳統與另類”等種種爭議時,感性的、模糊的“女性化”觀點更容易被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