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最恨的人不是岳飛，而是他

宋朝是一個人才輩出、羣星璀璨的時代，湧現了許多名垂青史的才子名臣。《人生如寄：大宋名士浮沉錄》以宋代兩卷科舉龍虎榜爲引子，選取了十四位名士大家，歐陽修、蘇軾、蘇轍、曾鞏、胡銓、陸游、辛棄疾等，透過宏大的歷史和後世聲名重新發現他們的真實人生，有奮鬥的艱辛，有懷才不遇的愁苦，有成功的喜悅，也有人生浮沉的感慨……藉由這些千古名士的雪泥鴻爪之跡，看見宋朝的清明盛世及其背後潛伏的危機，也從他們的故事中學會關照自身，直面生活的困境，率性而活！

《人生如寄：大宋名士浮沉錄》，甘棠散人 著，嶽麓書社出版

>>內文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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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八年（1138）十一月二十五日，一個陰冷潮溼的日子。三十六歲的胡銓再次寫好奏疏，莊重地把它封入黑色絲織品做的皁囊裏。他已經做出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擇。

他當然知道可能的後果。一個右通直郎（從六品）的小官，上疏皇帝請斬當朝宰相，這無異於死諫。奏疏寫好後，他遲疑不決，私下裏讓好友過目。有膽小的朋友勸他：“你家裏也有老母，何苦呢?”並把奏疏扯碎了。但是一位楊姓朋友的一席話又讓他迅速改變了主意：他準備上疏之事已是朝堂皆知，上疏與不上疏都已得罪，與其臨陣退縮，不如放手一搏。投疏後，胡銓在夜裏匆匆奔走，託付知交以後事。

他上疏不是出於一時頭腦發熱，更不是作秀，而是出於公心。兒時教他《春秋》的先生蕭楚教導他“學者非但格一第止耳，身可殺學不可辱”,今日就是踐行大義的時刻。

當年三月，再次爲相後的秦檜派遣王倫出使議和，同年冬，金人派遣張通古爲“詔諭江南使”與王倫南來。經歷十餘年的戰火，南宋軍民準備接受和議，但不能是屈辱的議和。金使的稱號中以“江南”稱南宋，以“詔諭”代國書，羞辱的意味顯而易見。此外，金人此前的口碑非常不好，狡詐多端、出爾反爾、貪得無厭，皆是金人特有的標籤，如胡銓後來總結的那樣：“自靖康迄今，凡四十年，敵人未嘗不由詭道，未嘗不以奇勝，而我終不悟也。”這次和議，金人又拿着同樣的劇本，玩着同樣的把戲。

殷鑑不遠，在宋金軍事實力逐漸均衡甚至大宋逐漸佔優勢的情形下，南宋文武百官、朝野上下齊力反對和談就不足爲奇了。

張浚、韓世忠、岳飛等大將堅決反對和議，兵部侍郎兼權吏部尚書張燾、胡理、朱松（朱熹之父）、凌景夏、常同、範如圭聯合上書，還有江東安撫大使葉夢得，川陝宣撫使胡世將，從官晏敦復、魏、曾開、李彌遜、尹焯等，御史方廷實、張擴等紛紛上書，樞密副使王庶更是連上六札子，大家一致反對屈辱議和。許忻、範如圭還寫信給秦檜，責其曲學倍師、忘仇辱國之罪：“公不喪心病狂，奈何爲此，必遺臭萬世矣!”

反對和議者皆出於公心。上書人裏不乏秦檜提攜之人，如向子讙（張元幹舅舅）。建炎時向子讙曾因手下叛變而軍潰城失，落職閒居。胡安國避地湖南，以書抵秦檜，秦檜才起用向子讙知廣州。

但是人情洶洶，不敵秦檜的一權獨大。輿情如拍擊在沙灘上的潮水，只剩下一地寂寞。其間有趙榮獻宿州歸南宋，執政無恥地綁縛趙榮送還金人。這波犧牲北方淪陷區忠臣義士的操作，冷了中原臣民之心。看着秦檜這一副屈膝求和的嘴臉，置身於這無力迴天的境況，胡銓義憤填膺，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

他期待這封奏疏像把寒光閃閃的利刃，直斬秦檜的狗頭!

2

胡銓字邦衡，吉州廬陵人，此前胡氏家族世代不仕，耕讀爲生。

建炎二年（1128）是個兵火連天的年份。當年高宗在揚州開科舉，禮部侍郎張浚慧眼識珠，讚賞胡銓耿介嫉惡的個性，把他擢爲首名。“公嘗謂人，平生相知，邦衡、子韶（張九成，紹興二年狀元）,始末不移。”（胡銓《祭張魏公文》）

當年殿試題目是“治道本天，天道本民”。初出茅廬的胡銓一篇皇皇萬言的殿試策論，鋒芒直指高宗與宰相黃潛善、汪伯彥："湯、武順從民衆而興起，桀、紂順應天道而滅亡。今陛下起於干戈鋒鏑之間，外亂內訌，而策問臣下數十條，都質問於天道，而不傾聽民衆苦難。”又言：“以今廟堂之上，宰相有如晏殊者乎?參政有如范仲淹者乎?……臣知陛下必無此等人物矣。”這份耿直梗得執政都窩心，但胡銓最終還是被列爲一甲第五名。

登第之後，胡銓用行動展示了其過人的膽識。恰逢隆佑太后爲避金兵逃到贛州，廬陵太守棄城而逃。當時居家的胡銓聞訊後招募民兵入城輔佐官軍固守。他斬殺趁火打劫的惡少數人，同時張榜收捕棄城的太守。這陣仗不僅嚇退了金人，連新太守來了也不敢入城，懷疑胡銓自己作亂。胡銓大笑一聲，散遣民兵，徒步歸家。因這次壯舉，胡銓轉官承直郎。紹興五年（1135）,胡銓以賢良方正任樞密院編修。

胡詮上疏時，腦海裏或許閃現過一個故事。唐代宗時宦官程元振權傾天下，禍害國家，宰相裴冕、元勳郭子儀、李光弼等望而生畏。太常博士柳伉《請誅程元振疏》一上，程元振應聲而倒，演繹了一個四兩撥千斤的神奇。這封《戊午上高宗封事》能演繹同樣的神奇嗎?

3 秦檜，大國之相也，反驅衣冠之俗，歸左衽之鄉。則檜

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實管仲之罪人矣。

臣備員樞屬，義不與檜等共戴天。區區之心，願斷三人頭，竿之藁街。然後羈留虜使，責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

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自倍。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耳，寧能

處小朝廷求活耶?

——胡銓《戊午上高宗封事》節選

胡銓這封上疏情詞慷慨，放言無忌，視死如歸。秦檜此前完美的人設也因爲《戊午上高宗封事》而支離破碎。

因爲靖康國難時在金營慷慨陳詞的表現，歸宋後的秦檜一度風評很高。在任參知政事時，秦檜被右丞相張浚、參知政事張守引爲棋子去擠對左丞相趙鼎。張浚任相時，秦檜作爲副職，一切以張浚馬首是瞻。這種“穩重持中”的表現爲他引來不少點贊，看起來是人畜無害的良正之臣。

張浚、張守等身居相位，與樞密使秦檜交往甚密，逐漸嗅到一絲不祥。作爲秦檜的推薦人，張守敏銳地覺察到，翅膀變硬的秦檜貪戀權位、私而忘公，以後必然成爲朝廷的大患。某盛夏之夜，張守忽然捉住張浚之手，談及他的擔心，這自然提醒了張浚。紹興七年（1137）,張浚因爲淮西兵變而罷相，高宗向他詢問接替人選時，張浚否定了秦檜，認爲秦檜太陰險。秦檜大失所望之餘，把張浚拉入他的黑名單。但是秦檜的陰險尚不爲衆人所知。

《戊午上高宗封事》裏對王倫的指責有失偏頗，但是對秦檜的判詞卻入木三分。因此胡銓的上疏，就像一隻深夜沖天放出的煙花，照亮了隱在暗處張牙舞爪的秦檜。秦檜外託和談之名，內懷獨斷之心，不但養寇自重，而且結黨營私，禍國殃民。司馬昭之心，從此路人皆知。

奏疏一經傳開，立刻衝上熱搜頭條。宜興進士吳師古迅速將文刻版複印散佈，吏民爭相傳頌。引秦檜爲隊友的金人也大驚失色，以爲秦檜暴露了。楊萬里後來爲胡銓的文集作序時，盛讚此事：“先生上書力爭至乞斬宰相，在廷大驚。金人聞之募其書千金，三日得之，君臣奪氣，知中國有人，奉皇太后以歸，自是邊馬不南者二十年。”（《澹庵文集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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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胡銓上疏的結果不是大快人心的傳奇，而是引火上身的災難。氣急敗壞的秦檜及其幕後的高宗自然要拿胡銓開刀。

因爲胡銓，南宋最有名的紅榜誕生了。

殿中侍御史鄭剛中奮然曰：“吾嘗同僚，決不使邦衡獨斥。”他夜半聯繫諫議大夫李誼、吏部尚書晏敦復、戶部侍郎李彌遜和向子讙、禮部侍郎曾開和張九成等一起營救。人情洶洶，當事人秦檜、孫近擔心引起衆怒，勉強唱起了紅臉，胡銓得以逃出生天，謫廣州監鹽倉。

秋後算賬是必須的。那些支持胡銓、反對和議的官員隨後被一一“關照”。被罷黜的官員可以拉出一張長長的單子來：張燾、晏敦復、毛度、洪皓、張九成等外放，許忻、方廷實等降職，王庶、李光、呂本中、曾開、李彌遜、範如圭、汪應辰、張致遠、連南夫等罷免，沈長卿等除名。一時間，朝堂上坦蕩直言的正人君子盡去。

名單裏還有太府寺丞陳剛中，他以一封啓支持胡銓雲：“屈膝請和，知廟堂禦侮之無策；張膽論事，喜樞庭經遠之有人。身爲南海之行，名若泰山之重。”又云：“誰能屈大丈夫之志，寧忍爲小朝廷之謀。知無不言，願請尚方之劍；不遇故去，聊乘下澤之車。”因此他貶死安遠（今江西省安遠縣）。因爲無子，其妻只好削髮遁入空門。

還有大詞人張元幹（號蘆川）。他曾任李綱行營屬官，李綱被罷免時他曾填《賀新郎》以送李綱。紹興十二年（1142）,胡銓被除名編管新州（今廣東省新興縣）時，張元幹再填一首《賀新郎》相送，感慨神州陸沉，故宮離黍；奸相當權，忠臣受戮；心存魏闕，落寞江湖。張蘆川因此得罪除名。

有時候，是非曲直是容易判定的，關鍵是面對是非曲直時的抉擇。這些上榜之人的義舉在發黃的史冊中閃耀出一抹亮色，後人讀史至此莫不振奮。

胡銓上疏事件把秦檜等着實驚出一身冷汗，他沒料到小小的胡銓背後的能量如此之大。給事中勾龍如淵趁機跳了出來，獻策秦檜：“相公爲天下大計，而邪說橫起，盍不擇人爲臺諫，使盡擊去，則相公之事遂矣。”翻譯一下，就是“解決不了問題，就把提出問題的人解決掉”。

此後御史臺安置的盡是以勾龍如淵爲首的秦檜心腹，御史臺淪爲秦檜打壓良賢的工具。三年後，紹興十一年（1141）,岳飛被冤殺。“天下聞者無不垂涕下，至三尺之童皆怨秦檜。”（陸游《老學庵筆記》）偌大的朝廷裏則可怕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