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謙一幅字,竟暗藏了這麼多玄機!
讀《趙之謙書畫編年圖目》,卷下13頁有趙之謙書“不讀五千卷書者無得入此室”橫幅作品,款識爲“崔儦署戶語,鄭盦侍郎命書以粘壁,將厲後學非自標許,之謙記之。”這是潘祖蔭(號鄭盦)請求趙之謙書寫的。潘祖蔭、趙之謙皆爲一代書法大家,重視讀書至此,怎不叫當今的讀書人特別是搞書法的人汗顏。古人似乎輕狂,你不讀個幾千卷書,都別想邁進我的書房門來跟我聊天。讀書人就是這麼清高。你不讀書即使有錢又算得了什麼,讀書人的房門都不讓進,簡直太沒面子了。
“不讀五千卷書者無得入此室”,此句並非出自趙之謙,也不是潘祖蔭說的,書作款識中已註明乃是崔儦之語。崔儦何許人?崔儦出生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這個大家族中,是北齊到隋朝時候清河郡東武城(今河北省故城縣)人,字叔岐,每以讀書爲務,恃才傲物。崔氏家族是能和琅琊王氏、河北袁氏這些大族想提並論的,甚至還要牛一些,特別是在唐朝,崔氏光宰相就有29位,崔家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高門,北方豪族之首”!
崔儦
古時候出身太重要了。結婚找對象自古就得找個門當戶對的,士族往往是娶媳婦嫁閨女高攀的對象。王侯將相雖然高貴,也得攀一下這些士族來提振優化一下自己的血脈。唐朝房玄齡、杜如晦、李績都爭相與山東士族結親,連鐵骨錚錚的魏徵也到士族家求親!讓出身不好的唐太宗好不難堪!
隋朝越國公楊素給兒子楊玄找媳婦就找到了崔儦家,一個王公娶你閨女應該很榮耀吧,但士族出身的崔儦還是沒有高看這個親家,哪怕他是皇親,是個公侯。閨女結婚那天,崔儦破衣破帽騎個破驢就來送閨女了,如此輕慢,楊素照樣以禮相待,爲什麼?當然有錢沒錢不是問題,出身好,門風好纔是關鍵,這樣的親家可遇不可求啊。
楊素
到了唐末,唐文宗想爲太子找媳婦,想娶宰相鄭覃(滎陽鄭家)的孫女。沒想到鄭覃沒答應,竟把孫女嫁給清河崔家(崔儦的後人)一個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唐文宗知道後長嘆:“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
看看崔儦的出身,也就知道他爲什麼在他的門框上寫下“不讀五千卷書者無得入此室”了。古時能唸書的都不是一般家庭的人,讀五千卷書更是不一般中的不一般了。“讀五千卷書”自然也就成了身份、學識、修養、門第等等的代名詞。我崔儦的地兒高貴,俗人賤人一律免進。
這句話讓我想起部隊一位將軍到某基層視察作報告,他要求部隊內本科以上學歷的人才允許進會場聽他報告,想想這做法是不是和“不讀五千卷書者無得入此室”有點像呢?雖然不能點出這位將軍的名字,但我還是很佩服這位將軍的。
其實崔儦這話也算不得原創,比他更早說這話的是三國魏文帝。《三國遺錄》載,魏文帝曹丕建一書閣,曾明令“文爲當代所宗,讀書五千卷,許登閣觀書。”
但是仔細想想,真的讀了五千卷書了就牛嗎?那也未必。這話得這麼理解,就是要想有過人的本事和成就不讀書不行,但讀書了也未必就有過人的本事和成就。持此觀點的就是蘇軾了。
《蘇軾詩集》卷十四中有《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一首:“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膚肌。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飢。方將怨無襦,忽復歌緇衣。堂堂孔北海,直氣凜羣兒。朱輪未及郊,清風已先馳。何以累君子,十萬貧與羸。滔滔滿四方,我行竟安之。何時劍關路,春山聞子規。”
此詩爲熙寧9年(1076),蘇軾罷密州(今山東諸城)任前往濰州前給他的繼任孔宗翰寫的一首詩。詩沒有什麼總結執政功績的“自我飄揚”的語言,有的卻是“秋禾不滿眼”“宿麥種亦稀”,一派蕭條景象的描述。詩中稱讚孔宗翰像孔融一樣“直氣凜羣兒”。“十萬貧與羸”即將迎來新的有作爲的父母官,我蘇東坡離任,也就“滔滔滿四方,我行竟安之”了。自己的下任還沒有來,就寫詩寫信告訴他,這裏的活不好乾,你要有心理準備。蘇軾的做法確實真誠可愛。即將離任,面對密州的民生,蘇軾有些愧疚,“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肌膚”。看到田間的荒蕪,蘇軾感嘆“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飢”,唸了那麼多書,卻不能有助於老百姓的生活。這自我否定中充斥着無奈,或許還有些怨言?
最喜歡詩中“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飢”一句。這句讀書有個屁用的感嘆,相信好多有學志士都曾經有過。但是如果東坡不讀個五千卷,他連感嘆一下“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機會恐怕也沒有。
從趙之謙一幅書法作品談起,寫了這許多話。書法本就不是單純寫字創作的事,書法作品中保羅着天地萬物、人文典故,如果只欣賞書法創作之美,而忽視了作品中蘊含的更多的信息,豈不太小看了書法?希望這篇小文能開闊大家的思路,在尋求書法創作之美的同時,去體味書作中蘊含的無窮廣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