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大樹子,究竟是什麼樹?| 小河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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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也能稱爲子。

在我們老家,樹,叫樹子。

這是一個尊貴的稱呼,叫人想起孔子,孟子,老子,莊子……不禁對樹平添一份敬意。

老家是個湘南小鎮,有一棵好大的樹子,就在我們家屋後,柴行那裏,我們叫大樹子。本來鎮上有好幾棵大樹,別的都被砍伐了,僅剩這一棵。從我記事起,大樹子一直是柴行這棵大樹專用的名字。

“柴行在哪裏?”

“大樹子底下。”

“你屋裏住到哪裏?”

“大樹子底下。”

“你父親到哪裏去了?”

“在大樹子底下乘涼。”

……

大樹子不是特別粗壯,一個人雖然抱不住,卻也不夠兩個人抱。但是大樹子特別高。多高?不知道,沒法丈量。我小時候,鎮上的房屋頂多是兩層,多數是一層,蓋的都是黑瓦,也有蓋樹皮的,大樹子越發顯得高大,老遠就能看見。站在樹下抬頭一望,樹冠撐着天呢,這兒那兒長着樹舌,大的像鍋蓋,小的像盤子,彷彿在跟雲朵對話。

大樹子既不像樟樹那樣打開巨傘,也不像柳樹那樣秀髮及腰,它離地好高才分成兩股大枝,再往上好高才分出許多小枝。這樣一棵大樹,很像巨人舉着雙手,拿着兩支雞毛撣子。這兩支雞毛撣子太大了,儘管形狀並不利於遮陽,底下仍然是蔭涼的。夏日午後,父親偶爾把躺椅搬到大樹子底下,睡個小覺。

但是除了父親,我沒有看見別人在那裏乘涼。

我經過大樹子,要是一個人,不敢靠太近,得繞着走。要是有伴,我們也會牽着手抱一抱樹幹,但抱一下就鬆開,心裏怕怕的。

那個年代,鎮上家家燒柴,多數人家砍柴燒,上山要走好遠的路呢,少數人家買柴燒,一年要花好多錢呢。那麼高大一棵樹,就在鎮上,而且就在柴行,砍倒了能燒多少天呀,賣掉了能賺多少錢呀,卻沒有人打大樹子的主意。但若是趕上大風天,大樹子會掉下枯枝,附近的人爭着去拾柴。

那天夜裏,快到睡覺的時辰,嗚——嗚——叮叮叮!嗚——嗚——叮叮叮!屋頂颳起大風來了,還撒着雨點。

“撿柴去呀!”“撿柴去!”鄰居家傳來叫喚聲,在往屋後走。

“我們也去。”姐姐拿上手電筒也往屋後走,我和哥哥跟着。

“下着雨……”父親說。

“小心樹枝打到人。”母親說。

三姐弟走出後門,外頭一片漆黑,風雨更猛烈了。手電筒光裏,雨點白而亮,紛紛斜着飛。

我們抱着頭來到柴行,好多人早就到了,站在大樹子四周,個個仰頭不語,好幾把手電筒往上照。天空黑壓壓的,全是烏雲。偶爾電光閃過,紫白色,照出大樹子的輪廓。大樹子好嚇人啊,它在大風中搖晃,越往上搖晃越厲害,枝葉都扭向一邊,葉子不停地射出去,像飛鏢一樣。但是樹枝沒有折斷。

“風大點就好了。”有人說。

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吧。

終於,我們聽到咔嚓一聲,一根樹枝掉下來,胳膊粗呢,纔剛落地就有人跑過去,哈哈笑着拉到一旁。

大夥兒繼續等待。

過了好久又有樹枝掉下來,才柺杖粗細,也被別人搶先得到。

三姐弟站了好久,一無所獲,就回家睡覺。

第二天風停了,雨住了,我去看看大樹子,地上散落着不少樹葉,還有細小的不堪撿拾的樹枝。大樹子呢?又像往日那樣寧靜,從容,看不出是受了傷害的樣子。

大樹子貼着地面有個樹洞,開口呈三角形,上尖下寬,越往裏越窄,深處是一道黑乎乎的縫。裏面有什麼?誰也不知道。樹洞內壁凝着漿液,暗紅色,像血一樣。洞口不知是誰燒過紙錢,點過蠟燭,殘留着灰燼和燭柄,想必人家遇到什麼困厄,來求大樹子保佑吧。

大樹子有靈嗎?

那天我獨自經過大樹子,站在四五米開外瞅着那個樹洞,心裏暗暗發怵。也不知道是什麼心理,我忽然拾起一塊小石頭扔進樹洞,轉身就逃。逃出幾十米,回頭一瞧,大樹子沒有追上來——怎麼可能嘛。儘管如此,大樹子頂天立地的樣子,威風凜凜,我不禁衝它作了個揖。

大樹子是什麼樹?

有人說是槐樹,但它不開槐花。

有人說是樟樹,它也不結樟樹籽。

大樹子什麼花也不開,什麼果也不結,若說是花果太小,長在高處看不見,地上也從來沒有見過落花落果呀。

這樣一棵樹,真是奇怪!

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們搬了家,仍然在鎮上,但不像過去走出後門就看到大樹子。

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學,青春年華,多少夢想等着我去追逐,多少情感等着我去燃燒,很少會想到大樹子了。

大學畢業,我在老家縣城工作。父親去世之後,我到外省漂泊。每當我想念老家,想念父親,總是想到大樹子。

那年清明我回老家掃墓,特意去看看大樹子。鎮上蓋了許多新式樓房,大樹子從遠處看不見了。我走到大樹子跟前,只見樹腳用紅磚砌了一圈矮牆,還填了土,把樹洞掩埋了。比起我小時候,大樹子長大了好多呢,要兩個人才能合抱。樹幹上長着大片黴斑,破了皮的地方被誰糊上水泥,好比風燭殘年的老人,臉上不僅出現老年斑,還貼了膏藥。更叫人心疼的,是它挨樓房太近,兩股大枝被鋸掉一股,這個巨人缺了一條胳膊,另一條胳膊仍然高高舉着,擎着巨大的雞毛撣子,掃着天上的雲。

我給大樹子拍了好幾張照片,請教一位藏書萬卷的朋友,他不認識。又請教一位溫柔細緻的朋友,算得上半個植物學家,說是黃連木。黃連木,大名鼎鼎哦,孔子墓前就有一棵,子貢種的。大樹子如果是黃連木,我很開心,然而葉子像,樹形也像,樹皮不像。我用手機下了識別植物的軟件來認,又用電腦百度,都說是欒樹。大樹子哪裏是欒樹嘛,只是葉子像,樹形不像,樹皮更不像,況且欒樹又叫搖錢樹,會開大串大串的花,結大絡大絡的果。近來DeepSeek非常火爆,我試着請教這位萬能大師。

先請它看樹葉,它分析了一大通,最後說:

僅憑這張圖片,很難確定這是什麼樹。如果你有更多的信息或者圖片,可以提供給我,我會盡力幫助你進行鑑定。

接着請它看樹冠,它說:

這棵樹是幌傘楓(Heteropanax fragrans),也常被稱爲全緣葉幌傘楓或南天竹。它屬於五加科,並不是紅豆樹(紅豆樹屬於豆科)。幌傘楓是一種常綠喬木,葉片通常爲羽狀複葉,形態優美,常用於園林綠化。

確定是幌傘楓嗎?又請它看樹形,回答只有三個字:

皂莢樹。

哼!原來DeepSeek也是蒙的,還號稱什麼“滿血版”。

再說幌傘楓會結大把大把的小果子,皂莢樹除了長莢角還長刺,誰還不認識呢?

大樹子少說也有兩三百歲,我小時候就聽七八十歲的老人說,她小時候大樹子就有這麼大,如今又過了幾十年。這樣的古樹,應該掛上古樹名木保護牌,明明白白寫着科名、學名、樹齡什麼的,甚至還有二維碼。但大樹子沒有上牌。這是怎麼回事?是無心遺漏了它?不應該呀,鎮上的人誰不知道它。難道是管上牌的專家也沒有認出來?那不就成了稀有樹種?這個年頭,稀有樹種應該火一把,上上熱搜。但大樹子卻默默無聞,似乎也沒有誰在意這件事情。

我不甘心吶,買了一本好厚的書,《湖南會同森林植物圖鑑》。會同在湘西,緊鄰我們湘南,大樹子在這本書裏應該查得到吧?事實卻是,查不到!

我只能像小時候那樣,繼續叫它大樹子。這樣也很好吧,它配得上稱爲大樹子。它舒展枝葉,笑看白雲蒼狗,無懼風霜雪雨。它深紮根須,於人無求,卻給人蔭涼,給人指路,得人敬畏,被冒犯了、遺忘了也不計較。它無愧於那個“子”字——

大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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