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怎麼騎車,便知你是哪個年代的人 | 文匯筆會
電視劇《人世間》劇照
電視劇的分類,有“年代劇”一說,不知如何定義,強調特定時代的氛圍,意在喚起特定年代的“年代感”,卻必是題中應有。“年代感”聽上去有點虛,事實上卻是具體而微,過來人無待推敲,不經意間即有以辨之。比如說,騎自行車,看你會不會“掏螃蟹”,又或是以怎樣的姿勢“騎”上車去,便可推知你是“五〇後”、“六〇後”,抑或是“八〇後”、“九〇後”。
“掏螃蟹”並不是抓螃蟹的意思——與螃蟹沒半點關係。正經點說,是指騎自行車的一種方式或一種姿勢。
過去自行車男式女式分得特別清,男式座前有一橫槓,女式則沒有,因此跨上車的那一下子有“前上”、“後上”之分,男式車須擺開腿從書包架上方掠過,而後落座。“掏螃蟹”似乎只用於男式車:騎車人一足在左邊腳踏上,另一足則從橫槓大槓圍成的三角區域裏探到另一側的腳踏上,蹬動起來,車向前行,這便叫作“掏螃蟹”了。這說法由何而來,不知道;是不是隻有南京這麼說,也不知道。這騎法應是不分南北的,北京人稱爲“掏襠”——聽上去不雅,卻比不知所云的“掏螃蟹”更得要領。
因屁股不在座墊上,身體歪在車的一側,“掏螃蟹”姿勢極不優雅,看上去像個騎行的瘸子。現在要是有人這麼騎車,旁人或者會以爲是玩雜技,自我折騰找樂子——當然不是。不過是騎車的人身量太小,夠不着座墊纔出此下策。對當年的許多男童而言,“掏螃蟹”差不多相當於騎自行車的預備役。
我學騎車大約七八歲,人比車也高不了多少。此前騎過專供小孩的三輪車,但早就不刺激也不過癮了,兩輪要掌握平衡,弄不好就跌跤,顯然更有冒險意味。那時自行車不是二八就是二六(指車輪尺寸),沒有更小的車,也只好以“掏螃蟹”爲進身之階。一段時間內,每到晚上就興奮無比,因白天大人要騎車上班,閒置的車是極少的。機會只能是晚上,如蒙父母開恩,甘冒彼時堪稱貴重物品的自行車被折騰壞的風險讓你練練,簡直就要歡呼雀躍。
雖然是初級階段,“掏螃蟹”因人不在座墊上也就不能居中,保持平衡要比正常的姿勢難得多,後來有人從力學上給我解釋過,不論上去下來,還是騎行,力的平衡委實複雜。倘若先理論後實踐,也許就知難而退了。有道是無知者無畏,我知道的只一條,不要怕摔。離家不遠的五臺山體育場是我的駕校,在那裏摔的跤不計其數,其時跑道當然距塑膠還遠,印象中鋪的是煤渣之類,跌下去生疼。
練“掏螃蟹”的不止我一個,讓我佩服又嫉妒的是個大我一歲的男孩。通常“掏螃蟹”的人騎車,好像以兩隻腳踩蹺蹺板,只能小幅度地擺盪,一上一下槓桿式地推動車子向前,要像正常騎行那樣雙腳做圓周運動,怕是要捲成麻花,那傢伙就能。幾乎每次他都要在我面前顯擺,而我在經歷了學車史最大的一次慘跌之後,終於放棄這一高難動作。
事實上,這一招更多表演性質,真正上路不大用得上。也虧了那年頭交通不算擁擠,小孩居然可以堂而皇之地“掏螃蟹”上馬路。待自覺掌握了要領之後,我便常常主動要求“出遠門”,打個醬油買點包子什麼的,爲的是有藉口將車騎出去。路人對我等往往側目而視,因“掏螃蟹”者多半逶迤蛇行,身體猴在一側,要走直線並不那麼容易。此外急剎車時也很難控制,弄不好就人仰馬翻,保不定還要殃及池魚。但哪管得了這些?弄險遇大人喝斥也充耳不聞,而且還頗有顧盼自雄之態,就巴望遇上同學,也好炫耀一把。
雖然如此,騎車的主流姿勢——坐在座墊上騎,對我還是有吸引力的。不言其他,大人上車的那一下就令人羨慕。過去人騎車有“死上”、“活上”之分,“死上”是原地跨上去再騎(相應地還有“死下”,遇紅燈或到了目的地捏剎車兩腳撐地,停了車再跨下);“活上”則是一腳在腳踏上,一腳拖後在地上蹬幾下,先把車趟起來,向前滑行,順勢上座。不知爲何,現在的人騎車似乎大都習慣“死上”了,那時普遍流行的卻是“活上”,趟車幾乎是學騎車的初步,不管是小兒的“掏螃蟹”還是成人的正常騎行,先得練這個。所以在路上但凡看見有人趟起車來,人站在車子一側的腳踏上向前滑行且很快一腿後襬上座,即使隔得很遠看不清面目,我也料定這人有把年紀了。
從美學的角度考慮,還是“活上”更可取。在我看來,車趟起來向前滑行,順勢大幅度擺腿上去,很有幾分飛身上馬的意思。“掏螃蟹”只有“活上”一法,必須把車趟起來,原地根本上不去,但車子滑行起來以後腿是往前從大槓下邊“掏”過去,蠍蠍螫螫的,哪能有大人那份“飛身上馬”的瀟灑?
來源丨文匯筆會
作者丨餘斌
編輯丨蔣竹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