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界|在夏威夷考愛島學會謙卑
在夏威夷最北端考愛島的第三天,我犯了兩個錯誤:高估了自己的徒步經驗,低估了雨季的哈納卡皮亞溪。
事情發生在通往哈納卡皮亞瀑布的一段小徑上。前一天剛下過雨,泥土像吸飽水的海綿。蕨類植物從巖縫裏鑽出來,遮住了路面凸起的樹根。我正盯着遠處海浪拍擊礁岩的白線走神,鞋底突然打滑,整個人側摔在泥濘中。腳踝傳來悶痛時,我才後悔沒聽旅店老闆的勸告,要知道北岸的土路在雨季可是會“咬人”的。
這場意外打亂了所有計劃。原本要去哈納卡皮亞瀑布看山水,現在只能坐在林子裏看螞蟻搬家。陽光透過桫欏樹葉灑下來,把泥坑照得亮晶晶的。穿着橙色制服的救援隊員到來時,居然還拎起我的破鞋。很多事情不需要過度的腦補,鞋底紋路都快磨成平板了,不摔纔怪呢。
接下來的行程全變了樣。拄着臨時削的木棍,我慢吞吞地挪到哈納雷漁市。賣金槍魚刺身的老闆看見我的繃帶:“上個月我表弟來懷梅阿峽谷也這麼摔過。”他切生魚片時,刀尖指了指我沾滿泥漿的褲腿,“北岸的紅土特別滑,你們遊客的登山鞋齒痕不夠深。”
被迫慢下來後,我注意到很多原本會錯過的東西。那是另一種時間換空間,而趣味藏在空間裏,一本萬利的買賣。比如威陸亞瀑布觀景臺角落,有個老人每天早晨來喂冠羽畫眉,鳥羣會準時在九點出現。更意外的是,因爲行動緩慢,我竟在利馬胡利花園發現了導覽冊沒寫的細節——那些標着“夏威夷特有植物”的牌子上,其實用極小的字刻着育苗者的名字縮寫:“H.K. Tompkins 1998”“L.J. Carnival 2003”……
嚮導告訴我,這些瀕臨滅絕的植物能在殖民者帶來的外來物種侵襲下存活,全靠幾代園藝師接力守護。那開紅花的歐希亞樹(多型鐵心木),是夏威夷最早的本土樹種,如今野外已難覓蹤跡。
在考愛島的第四天清晨,我站在海灘的礁石上,看着十幾個夏威夷老人正在淺水區擺放編織籃。潮水退去的珊瑚礁上露出星星點點的海藻,他們用特製的木鉤採摘礁石縫裏的章魚。有個當地人打扮的老人向我招手,又遞來半隻剛劈開的椰子:“看,只要像這樣輕輕晃動籃子,海膽自己就會滾進來。”
這種當地人稱爲“lā’au”的採集方式,我後來在懷梅阿峽谷的遊客中心看到了完整展示。玻璃櫃裏陳列着二十多種傳統漁具,標牌上寫着“月亮盈虧決定採集種類”的字樣。管理員是位把白髮編成麻花辮的女士,她指着牆面的潮汐時刻表告訴我,她的祖父從來不看現代潮汐預報,他觀察岩石上的水痕就能判斷未來三天的海浪。
考愛島的大部分地區無法徒步抵達,島上隱藏的宏偉景觀包括銅紅色峽谷、堡壘般的海崖和衆多高聳的瀑布……好在當地有直升機公司提供空中觀光,讓我得幸在臨行時鳥瞰考愛島隱藏的原始自然風光。飛行員卡姆是第三代德裔,他一隻手指着艙門外的山脊:注意左前方山脊的白色痕跡——那是山羊踏出來的路,比島上所有公路的歷史都要久。
直升機的艙門在起飛前被卸掉了,安全帶感覺像是唯一的牽絆。當飛機側身轉過“沉睡巨人”山崖時,我新買的登山鞋差點從腳蹬滑落——卡姆起飛前提醒過要穿緊些。山如其名,從遠處眺望山脊,依稀看得出躺平的巨人輪廓。傳說中,這個巨人喫下了村民送的藏有大量石頭的魚和芋泥。巨人在喫完飯後打了個盹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當直升機掠過馬納威利瀑布時,卡姆突然吹了聲口哨:夥計們,準備好見見電影明星嗎?只見水流從八十英尺高的玄武岩崖奔騰而下,在潭底撞碎成翡翠色的水霧。“《侏羅紀公園》裏格蘭特博士看到恐龍的那幕就是這兒!”他讓機身懸停在瀑布正前方,水珠噼裏啪啦打在擋風玻璃上。據說,《侏羅紀公園》的攝製組當年在這巖壁上藏了二十個人工噴頭,才把水簾做得如此有排面。
臨行前特地繞道利胡埃機場以北,約莫十五分鐘車程,鄉道盡頭驀然是1970年代電視劇《夢幻島》的片頭出現過的懷盧阿瀑布。當地人說,懷盧阿在夏威夷語裏本是“兩股水”的意思,但當冬季雨水充沛時,偶爾會出現罕見的第三股水流。“第三道瀑布被他們稱作‘隱藏的吻’,要運氣足夠好才能遇見。”
這些碎片拼成了意料之外的考愛島。當航班終於從利胡埃機場升起時,我望着舷窗外漸遠的納帕利海岸,突然想起救援隊員離開前說的話:“記住,來這座島上的第一課就是保持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