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鋼:“我不取悅西方,也不取悅中國人……寫作就是記錄當下觸動。” | 文匯筆會
你也許不知道陳其鋼的名字,但一定聽過他的《我和你》。這位曾經的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音樂總監,獲得過多項重量級國際音樂大獎和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勳章”,被視爲東西方文化交流的使者,盛名之下,卻選擇隱居山野。打動人心的音樂背後究竟隱藏着怎樣的心靈,又爲何做出如此選擇?帶着好奇與敬畏,青年導演郭旭鋒走近陳其鋼,歷時七年攝製,最終用傳記電影《隱者山河》,邀請觀衆一起踏上藝術家“忙世人之所閒,閒世人之所忙”的獨特精神之旅,並在俯仰天地與生死叩問之間一同反觀自身。
如是我聞
彼時郭旭鋒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態發出郵件,沒有想到陳其鋼這樣的音樂大家居然接受了他的拍攝邀請。導演給自己的工作室取名“如是紀錄”,“如是”也是他秉持的紀錄片創作理念。在跟隨陳其鋼拍攝的過程中,他始終保持距離默默觀察記錄,成片影像風格沉穩內斂,剪輯亦不刻意製造戲劇衝突,只是如其見聞、靜水深流地描繪着陳其鋼的精神畫像。對於一位成就斐然的嚴肅音樂家,郭旭鋒沒有渲染其職業生涯中的高光時刻,而是更關注日常生活裏的陳其鋼,影片由“尋訪隱者”和“大師自陳”兩條敘述線展開。
全片打破了傳統傳記電影的線性敘述結構,恰似一首和諧深邃的多聲部交響樂。訪問者的提問、評述,漸隱漸弱,陳其鋼的個人經歷、自我剖析,漸強漸增,其間不時進入音樂家、觀衆、合作者、學生等人視角,衆聲合鳴,節制且多彩,最終交匯爲飛入雲霄的希聲大音,從“歸隱、肖像、遷徙、創作、躬耕、如戲”六個篇章,展現了陳其鋼精神世界的不同面相。
陳其鋼曾言,他不喜歡旅行,因爲內心的風景已經足夠探究。電影首先選用俯仰之間的山河星海與特寫鏡頭中的花鳥魚蟲,建構了充滿詩意的物理空間。其中,又交織着霞光、月光、星光、燈光、波光,以此具象音樂家豐富的精神場域。訪談爲主的六個篇章則宛若六個樂章,從人生經歷、藝術思想兩個層面,探索陳其鋼何以成爲陳其鋼——他遭遇坎坷的沉重肉身與一意孤行、堅持自我的強悍靈魂,彼此成全又相互反觀,其不斷藝術攀登、不斷向內探索的人生態度,着實引人深思。
貫穿全片的陳其鋼《二黃》《五行》《悲喜同源》《逝去的時光》《如戲人生》等作品,達成了音樂、風景、訪談與現場演出、後臺排練,以及日常生活、早期影像資料的內在統一,更爲這場人生孤旅增添打動人心的藝術魅力。音樂不再是畫面的配樂,而是從人物生命中自然流淌出的聲音,是靈魂的低語,亦是山河的迴響。此外,影片的剪輯節奏也值得稱道,近乎冥想的緩慢節奏和長鏡頭運用,營造出豐盈的藝術時空,供觀者沉浸其中充分體悟音樂背後的人生況味。
境由心生
如果說“歸隱”是序曲,以“我不取悅西方,也不取悅中國人……寫作就是記錄當下觸動”的創作理念,打開進入陳其鋼精神世界的大門,其後的“肖像”進一步聚焦了藝術家的工作場域,展現他如何在流俗與阻力中,尋找屬於自己的音樂語言,第三章“遷徙”則承上啓下,追溯陳其鋼留學西方時受到的衝擊,也爲後來的創作與教學埋下伏筆。導演交叉剪輯歷史影像資料與當下訪談,讓不同時空的陳其鋼在銀幕上形成多重對話,不僅豐富了影片的敘述層次,更讓觀者直觀感受到藝術家成長的心路歷程。
陳其鋼自稱是“30歲以後移植到法國的中國樹”,這個比喻精準概括了他的文化身份。他家學深厚,自幼受到父母藝術薰陶,受過專業系統的音樂訓練,留法後又成爲著名音樂家梅西安的關門弟子。他的經歷既是個人的選擇,也是一代人文化基因的縮影。與之相應,他的音樂也同人生經歷一樣具有鮮明的跨文化性,陳其鋼在西方交響樂中融入京胡、二胡、古箏、琵琶等中國樂器,《道情》《走西口》裏引用民歌,《逝去的時光》《悲喜同源》與古曲《梅花三弄》《陽關三疊》遙相呼應……站在東西方文化的交界線上,陳其鋼面對雙方的巨大差異,既不簡單地迴歸傳統,也不是盲目地追隨西方,而是在兩種文明的對話中,尋找併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影片中,這條從震驚、迷茫、摸索,到模仿、成熟再到自如的探索之路,真實且動人。
電影第四章“創作”跳出了紀錄片常見的“個體與時代”反思框架,有力闡釋了陳其鋼“傾聽大家意見,但誰的話也不聽”的創作哲學,這一敘述主線,超越了個人與集體、創作個性與流行趨勢、市場與藝術等諸多二元框架,暗合了陳其鋼的藝術追求,即“直指本心”般的純粹——遵從自我、迴歸自我、表達自我。陳其鋼在訪談中提到“偉大和天才的作曲家是渾然天成,什麼都不需要知道的”。這裏的“不知道”,絕非固步自封亦非無知無畏,而是不爲外物所擾,沉浸於純然的藝術世界。這種境界讓人想到莊子的“坐忘”、禪宗的“無念”,是東方美學至高境界的體現。而他所推崇的藝術家自我表達、爲自己負責,或許就是影片中陳其鋼多次提到的“意義”——在沒有意義的絕對虛無中,去尋找意義和賦予意義。
於是,我們看到了成熟而天真、孤傲而包容、廣博且執着、直率又內斂的藝術家,如何在知行合一的人生中,通過音樂語音描繪胸中山河,煥發生命本真的光彩。影片巧妙地選取了陳其鋼音樂作品中抒情性和敘事性較強的片段,如電影《歸來》《山楂樹之戀》配樂,聲腔與樂隊作品《江城子》、大提琴與樂隊作品《逝去的時光》等,作爲講述的背景音。飛鳥、竹林、海浪、山巒等意象,與音樂相互呼應,營造出詩意的空間,也在密集訪談中留下呼吸餘地,讓觀衆在潤物無聲中走近陳其鋼的內心。
悲喜同源
很少有人能把素淨到寡淡的白襯衣穿得好看,要麼拘謹,要麼古板,影片中身着白衣的陳其鋼卻是那麼的溫和而多彩。《隱者山河》沒有迴避陳其鋼經受的苦難,遠離故土的漂泊、創作受到質疑遇到瓶頸、痛失愛子、身患重症……他一邊默默承受生命給與的光芒與黑暗,一邊以近乎倔強的姿態,溯流而上回歸本心。於是,在陳其鋼的音樂裏,既能聽到深沉的悲愴,也能看到明亮的希望,這種悲喜交織的特質,正源於他對生命本質的深刻理解。
“開放、自由”,是陳其鋼在影片中反覆提及的詞,這是他的創作態度,也是做人準則。對己,但求獨立自主、隨心所欲、堅持自我、破除陳規;對人,則開放包容,尤其鼓勵青年人突破時代與自我的種種限制,創作出真正屬於自己的作品。在影片第五章“躬耕”中,嚴肅的陳其鋼面對青年音樂家常常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他在指導年輕學生時,從不強加自己觀點,亦不贊同門派之見,這種開放的教學態度,體現出一位真正藝術家的胸懷與格局。
影片末章“如戲”,恰與陳其鋼近年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如戲人生》相呼應。影片記錄了該作品艱難而又富有戲劇性的問世經過。陳其鋼曾因它達不到自己要求又難以在短時間內調整,取消了多場已簽約的演出,頂着巨大壓力,找不到靈感,最後卻以“遊戲”心態,創作出更精彩的版本。這種舉重若輕的智慧,正是他對人生與藝術的終極領悟——歷經繁華與苦難,回首如戲人生,恰似夢一場。
電影結尾,同名交響樂中深沉男音吟誦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幾乎令人淚下,這一聲音正來自陳其鋼本人。鏡頭由俯視的山河逐漸拉高,高至山巔,又入雲層,遙見明月、匯入星海。這個極具象徵意義的鏡頭,將有限的個體生命與無限的宇宙精神相聯繫,又回到了電影開篇的一片星光。終點或許就是起點。高處不勝寒,不知今夕何年,唯在夢與醒、真與幻之間,爲浮華中純粹的心靈所感動。
山河入夢,悲喜同源。不知不覺中,影片在觀者心中奏響了一曲關於生命、藝術與存在的美妙樂章。在這個意義上,《隱者山河》不僅記錄了藝術家陳其鋼的精神歷程,提供了浮躁時代中保持精神獨立的心靈樣本,電影本身也成爲一件獨立的藝術品,在電影與音樂的交界處,開闢出全新的藝術空間。
來源丨文匯筆會
編輯丨蔣竹雲